法国有句谚语——“干渔夫,湿猎人,样子十分伤心。”
对捕鱼我不感兴趣,因而也没有办法断定渔夫在晴天里的气恼,但我敢说,下雨对猎人而言确实是伤心的苦痛。
有一回,我跟叶尔莫莱到别廖夫县去打松鸡就赶上了雨天。
从天亮时分,雨一直下个不停。
我们想尽办法来避雨——把橡胶雨披几乎拉到了头顶,又站到树下,想少淋点雨。因为雨中根本没法开枪!
站在树下,刚开始像是淋不上雨,但后来,积集在树叶上的水猛然泄下,洒下的雨点便愈发大了,仿佛是从漏斗里流下来一样;一条冰凉的水柱钻进领子里;沿着背脊骨流下去——这正如叶尔莫莱所说的,真是糟透了的事儿。
“不行,彼得·彼得罗维奇,”他终于忍不住了。“这样可不行!今天打不了猎了。狗鼻子一湿就不灵了;枪也发不了了……
呸!好运气!”
“那怎么办?”我问。
“这样吧,咱们去阿列克谢叶夫卡去。您可能不知道——有这么个村庄,是归您家老太太的;离这儿也就是八俄里吧。我们在那儿住一宿,明天……”
“明天再来这儿?”
“不,不来这儿了。……阿列克谢叶夫卡那边我都十分熟,打松鸡比这儿好!”
我没质问我这个忠实的伙伴为何不一开始就去那地方,因为毕竟已到这步了,还说什么呢。
于是,就在这天,我们来到了母亲的田庄上。说实话,我以前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田庄。
这田庄里有一间厢房,已十分破旧了,但空着没人住,所以非常干净。我就在这屋里过了一夜,倒也安静舒服。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不晚。
太阳刚刚出来,天空中没有一缕云彩,万物好像都分外明朗,这得归功于朝阳的光辉以及昨天大雨的冲洗。
就在他们替我套马车的时候,我走进了小花园,想借机散一会儿步。
这小花园看上去曾经是个果园,现下已荒芜了。芬芳而滋润的树木环绕起这间厢房。空旷而又明朗的天空格外可爱,天空下有云雀在鸣叫,那动听的声音好像是大大小小的银珠于落在玉盘之上;它们的翅膀也似乎缀着露珠儿,五彩闪烁耀人眼目;细听它们的歌唱,那嗓子也似乎是让露水给浸湿了。
我欣欣然摘下了帽子,满怀清新地呼吸着这一切爽快与惬意。
在一个浅浅的溪谷的斜坡上,在篱笆的旁边,有个养蜂场;
一条羊肠小道蜿蜒地通向那里,小道的两旁杂草和荨麻丛生,以及高高的暗绿色的大麻——不知是人们种的还是自己生的。
我沿着这条小道往前走,来到了养蜂场。只见养蜂场旁边有一间篱笆板壁垒起来的棚屋,也就是常说的冬季蜂房。我朝那半开半闭的门里望了几眼:漆黑一片,静悄悄的,十分干燥;散发出一阵阵薄荷和蜜蜂花的香气。屋角里搭了副床板,上面有一个不大的人体盖着被子。……我想走开去……
“老爷,喂,老爷!彼得·彼得罗维奇!”我忽然听见一个细弱而嘶哑的声音,就仿佛是水草的瑟瑟之声。
我停下来。
“彼得·彼得罗维奇!请进来!”声音发自屋角的床板之上。
我走进去一看,差点儿被吓呆了。
只见床板上躺着个活人,但却十分可怕。
脑袋又干又瘪,成了一色青铜的脸,活像古画中的圣像;鼻子窄得像刀刃;嘴唇差不多没有了,只有一排白牙,上边是两只眼,头巾里露出几绺黄发;下巴旁边,被头的外面,有两只青铜色的小手慢慢移动着,手指干细干细的。
我当时真有点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眼前的一切却都是真的。我凝神仔细打量:那面相五官都是极为漂亮的——然而现在看了却令人胆寒。就在这张金属般的面颊上,我看到了一种努力装出……而又不能展开的微笑。这就更让人恐惧了。
“您不认得我了,老爷?”这声音又发出来了,像是从颤巍巍的嘴唇里冒出来的。“也难怪,如何认出来呢!我是露克丽亚。
……您还记得吗,在斯巴斯科耶,在您老太太那里,领轮舞的,……记得吗,我还是领唱的呢!”
“露克丽亚!”我叫起来。“怎么是你?真的?”
“是我,老爷,是我,真的。”
一下子我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茫然地呆望着这张黑黝黝的怪脸;那两只明亮却无生气的眼睛也直勾勾地盯住了我。
这一切难道是真的吗?
眼前这个木乃伊居然是露克丽亚!居然是我家仆役中最美的姑娘——窈窕而健康的,善于巧笑、长于歌舞的露克丽亚!露克丽亚!聪明伶俐的露克丽亚,当年那里的小伙子都追求爱慕地;
我那时只有十六岁,但也曾暗暗地艳羡过她!
“天哪,露克丽亚,”我终于发出憾然的提问,“你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啦?”
“我遭了大难啊!您可别讨厌我,老爷,别由于我的不幸而嫌弃我,请坐在小木桶上,坐近点,否则您听不清我的声音,……您听听,我的声音这么小!……哦,我见到您真高兴!您为什么到这来啦?”
尽管她的话音十分微弱,但并不打顿。
“猎人叶尔莫莱带我到这里来的。还是请你跟我说说吧……”
“说我的灾难?好,老爷。这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大概六七年前吧。那时,我刚许配给华西里·波略科夫——您记得吗?那个仪表堂堂、头发卷曲的,还给您老太太当过餐室管理员呢。您那会儿已不在乡下了,去莫斯科念书了。我和华西里很相爱,我每时每刻想着他。
“事情发生在春天:有一天夜里,快要大亮了,可我就是睡不着。夜莺在花园里叫得那么好听!……我忍不住就起来了,去台阶上听这鸣叫声。它婉转地啼个不停,不停,……忽然我似乎听见有人在叫我,是华西里的声音,不算高:‘露克丽亚!……’我把身子转了过来,可能是半睡不醒的缘故,踩了个空,从台级上跌了下去,一直跌到了地上,但好像不要紧,因为立时就爬了起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只是身体里面——内脏吧——好像断了什么。……让我先歇会儿,……一会儿工夫,……老爷。”
露克丽亚不出声了。
我十分惊诧地望着她。因为有一点的确让人佩服:她讲自己的故事,简直是愉快而流畅的,没有叹气,没有呻吟;绝不是要诉苦——从而引起听众的同情。
“从那时起,”露克丽亚继续说:“我的身体一天比一天瘦,也越来越弱,皮肤也发黑了,走路都困难了,到后来两条腿完全没有用了,既不能走,也不能站,只好每天躺着。我不想喝水,也不想吃饭,身子一天比一天糟。
“您的老太太慈悲心肠,给我请医生,又把我送到医院里。
可我的病怎么也治不好,而哪个医生也说不出这病的名字。他们用尽了各种办法:拿烧红的铁烫我的背,把我放在冰地里,都无济于事。到后来,我的身子僵硬了。……于是,那些先生们断定:我的病无药可救了;可是主人家怎能呆着残废呢,……就把我送到这儿——这儿有我的亲戚。我就这么活着。”
露克丽亚停下来,又竭尽全力堆出笑容。
“唉,你的遭遇太惨了!”我叹息着,不知该说点什么,就问她:“华西里,波略科夫怎样?”问完这后,我觉得十分不好意思。
露克丽亚把眼珠稍稍转向一边。
“他怎样?他难受了一阵儿,只是一阵儿,就娶了另外一个人,格林诺耶村的一个姑娘。您知道这个村子吗?离这儿不远。
这姑娘叫阿格拉菲娜。”
“他本来是很爱我的,可到底年纪还轻,总不能一辈子独身。
而我哪里还能当他的新娘呢?不过,他的妻子倒非常好,心眼不错,他们已经有孩子了。他在离这儿不远的邻里当管家:是您老太太给他公民证,准他去的。托上帝的福,他日子过得非常好。”
“你就这样一直躺着?”我又问。
“就这样躺着,老爷,我躺了七年了。夏天我躺在这间小屋子里,天冷的时候,他们就把我搬到洗澡间的更衣室,我就躺在那儿。”
“谁来服侍你,照看你呀?”
“这儿有几个好心人。他们一直惦记着我。何况我的需要不多。至于吃,我简直不吃什么;水呢,那杯子里经常有清洁的泉水储备着。我自己能够着这杯子,因为我的一只手还能动。
“这里有个小姑娘,是个孤儿;她有时就来看我,真感谢她。
刚才她就来了。……您没碰上她?这小姑娘长得挺可爱,白白净净的。她总是给我送花来;我十分喜欢花。我们这里没有花园的花,——以前有过,可后来就没了。但野花也非常好,比园花还香呢。就说铃兰吧……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