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了。”

“唔,是嘛。”

我们静默了几分钟。

“这几天天气真好,”他又说,同时用一种感恩的眼神望着我,似乎天气好是因为我造成的,“谷子那可就好了。”

我点头应和。

我们又静默了一会儿。

“邦捷列的狗昨天把两只灰免逮住了,”费了好大的劲他才想起了个话题,努力想使谈话更生动一些,“哈,好大的灰兔。”

“且尔托泼哈诺夫先生的猎狗好吗?”

“好,太好了!”他高兴地回答,“简直是全省第一。(他向我凑近了点。)哎呀,邦捷列可了不起了!他想到就能做到,任何希望都能实现,而且劲头可足呢,我告诉您,邦捷列·叶列美奇……”

这时,且尔托泼哈诺夫走过来了。

聂道比斯金笑了笑,再没说什么,只用眼色意会给我,似乎是说:“您自己看吧,看了自然就知道了。”

我们便聊起打猎。

“要不我把猎狗给您看看!”邦捷列问我,没等我答,就叫喊卡尔泼。

走进一个十分壮实的小伙子,他穿着一件有浅蓝衣领和钮扣的绿色土布外套。

“吩咐福姆卡,”邦捷列断断续续地发令,“叫他把阿马拉特和萨依加带过来,要整齐点儿的,懂吗?”

卡尔泼笑容满面地答应着,声音含糊不清,随后就出去了。

福姆卡进来了。他的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衣服扎得紧绷绷的。穿着长统靴,带了几条狗。

为了客套,我违心地赞赏了这些愚钝呆傻的畜生(波尔扎亚猎狗是顶顶愚钝呆傻的。)。

且尔托泼哈诺夫朝阿马拉特的鼻孔里吐了几口唾沫,但很明显没有使这狗有半点快悦。聂道比斯金也从后面抚摸着阿马拉特的屁股。

我们就又闲聊起来。

闲聊中,且尔托泼哈诺夫不知不觉地温和了许多,没有那种作威作福的杀气了,脸部的表情也不同先前了。他一会儿看我,一会儿又看聂道比斯金……

“嗳!”他又突兀地说话了,“怎么让她一个人坐在那里?玛霞!喂,玛霞!过来。”

隔壁发出响动,但没人回应。

“玛霞!”且尔托泼哈诺夫又亲昵地叫了一声,“过来呀,没什么,别怕,嗯。”

门慢慢地开了。

出现了一个年约二十的姑娘。她身材苗条,上下匀称,一张茨冈人浅黑色的脸,眼睛黄褐色,一条乌黑的辫子,一口白牙又大又亮,在丰满红润的嘴唇里闪闪发光。

她穿了件白色连衣裙,围着浅蓝色的披肩,在靠近喉嗓处用一只金别针扣住,这披肩把她秀丽又健实的手臂遮了一半。

只见她像乡村所有少女一样满脸羞怯,慌慌不安地朝前迈了两步,站在那儿,低眉顺眼什么也不说。

“我来介绍,”邦捷列·叶列美奇说,“说她是老婆,又不是老婆,但跟老婆没什么两样。”

玛霞听了羞红了脸,腼腆地笑着。

我朝她深鞠一躬。我非常喜欢她。她那纤秀乖巧的鹰鼻和歙动的半透明的鼻孔,高高的眉宇有分明轮廓,苍白而稍稍凹进的面颊,都十分明显地表现出一种任性的热情和无所顾忌的勇敢。

那盘好的发辫下面,有两绺亮闪闪的短发从宽阔的颈子上朝下长着——这是血统和力量的象征。

她走到窗边坐下来。

我真不情愿再让她不自在,便故意把她撇开而和邦捷列谈话。

玛霞稍稍转过头来,偷偷地、羞怯地、迅速地朝我瞅了两眼,她的目光像蛇信一样闪耀跳跃。

聂道比斯金在她身边坐着,附耳低声说了些什么。

她又满脸微笑了:鼻子稍稍耸起些,上唇绽开来,那种表情既像猫又像狮子。……

“啊,你像含羞草。”我心想,忍不住暗暗打量她那柔软纤细的身躯,凹进去的胸心和生硬而快捷的动作。

“喂,玛霞,”且尔托泼哈诺夫提醒道:“该拿点东西招待客人吧,啊?”

“咱们有果酱。”她应着。

“好,拿果酱来,顺便把烧酒拿来。喂,玛霞,你听我说,”

他又补充道,“把六弦琴也拿来。”

“拿六弦琴干什么?我不唱歌。”

“为什么呢?”

“不想喝。”

“嗨!哪里,你会乐意的,只要……”

“什么?”玛霞立时皱起眉头。

“只要请求你。”且尔托泼哈诺夫说完之后,情不自禁有点赧然。

“嗳!”

她出去不多会儿,就把果酱和烧酒拿来了,而后就又回到她原来的座位上。她的额上有了条皱纹,两道眉毛一起一落的,像是黄蜂的触须。……

不知读者注意过没有,黄蜂的脸长得非常凶狠。

“哦,”我揣测,“暴风雨就要来了。”

谈话没有持续下去。

聂道比斯金什么也不说,强装笑脸;邦捷列气喘不畅了,急得面红耳赤,两只眼也瞪了起来。

我打算立刻就告别。

可玛霞突然站了起来,砰的一下把窗子推开,她把头探出去,气鼓鼓地叫唤一个过路的农妇:“阿克西尼亚!”

那农妇被唬了个趔趄,本想把身子转过来,可脚下却一滑,啪嗒一下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玛霞立时被逗笑了,前仰后合;且尔托泼哈诺夫也忍俊不禁了;聂道比斯金乐得尖叫起来。大家的情绪一下子就振作了。真是一个闪电,雷雨就过去了,……天空又云开雾散一片晴朗。

半小时之后,我们都稔熟了,无拘无束地像孩子一般谈天说地连笑带闹了。

玛霞最会玩耍,且尔托泼哈诺夫贪婪地望着她。她脸色发白了,鼻孔大张着,眼睛忽明忽暗——这乡村女子玩得极尽心尽力。

聂道比斯金拖着两条短粗的腿在她身后蹒珊着,像是雄鸭追雌鸭一样。就连文左尔也从前室中那板凳底下爬出来,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了看我们,突然跳起来,吠叫起来。

玛霞飞奔到另一个房间,拿来了六弦琴,从肩上把披肩解下,迅速地坐下来,抬着头唱起了茨冈歌曲。她的歌声嘹亮而颤抖,像是一只有碎缝裂纹的玻璃铃,曲子时而高时而低,让人听了既幸福又恐怖。

“啊,燃烧吧,倾诉吧!……”且尔托泼哈诺夫跳起舞来了。

聂道比斯金跺着脚,走着小步。

玛霞全身扭动着,就像火里的桦树皮一样;纤巧的手指在六弦琴上灵活地滑动着,浅黑色的咽喉,在双重的琥珀项链底下幽静地起伏着。

有的时候,她突然就缄口不言了,困乏地坐下来,像是厌倦了弹琴;于是且尔托泼哈诺夫站定了,耸动着肩膀,站在原地不动,左右脚不断地替换着;聂道比斯金像中国的瓷器人像似地摇晃着脑袋。

有的时候,她又疯狂地迸发出歌声,昂首挺胸,身子笔直;

于是且尔托泼哈诺夫又像青蛙一样蹲在地上跳,跳得很高,几乎碰到了天花板,跳完之后就像陀螺一样旋转,嘴里还高喊着:

“快!……”“快,快,快,快!”聂道比斯金也跟着喊叫。

我离开贝松诺伏村时天已经十分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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