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天差不多都变出一个新花样;有时盘算着用荨麻来代替亚麻,有时把马尾剪下来给家仆做帽子,有时用牛蒡叶来煮汤,有时用蘑菇喂猪……

有一次,他在《莫斯科时报》上读到了哈尔科夫的地主赫略克—赫鲁表尔斯基的一篇关于农民日常生活中的道德效果的文章,第二天,发出号令:全部的农人必须把这文章熟读吃透,能够背诵。农人们不敢不这样做;主人问是否懂了。管家答道:哪能不懂呢!

就在那阶段,他为了维护秩序并便于经济核算,把属下都编上了号码,每人都在衣领上缝自己的号码。每每碰见主人,都得喊一声:“我是第!号!”主人和悦作答:“你去吧!”

但无论怎么讲究秩序、实行经济核算,他父亲日渐困顿。先是抵出几个村子,后来不得不卖掉,最终是祖居地,也就是那个有没建完礼拜堂的村庄,幸好是在他死后的两星期,卖给了公家。这么说,他总还算死在了家里、死在了自己的床上,死在了亲友仆人的看护中。

但儿子邦捷列得到的只是个贝松诺伏村。

邦捷列得知父亲病危的消息时,正在就职,正处于上述的“不快事件”的高潮。那时,他才十九岁。他从儿时起就一直在家,一直由母亲养育。他母亲是个心地好性情笨的女人,叫华西里萨·华西里叶夫娜,她把儿子惯成了一个纨绔子弟。父亲又忙着经济设计,所以儿子的教导全落在母亲的身上。

但也有一次父亲拿了鞭子抽他,由于他把字母读错了,不过父亲心里窝着的火儿事实上来自最好的狗给撞死了。

总之,母亲的努力只限于一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给他请了个家庭教师——阿尔萨斯的一个退职军人,名叫比尔科普夫。

直到她死之前,她一见这教师就像树叶似的发抖。她心里犯愁:

“哦呀,要是他不干了,我怎么办呢?去哪儿再找老师呀?这一个还是费了好大的劲才从邻家挖出来的!”而这个教师不能说让她如愿以偿。比尔科普夫是个机敏的人,马上借着自己地位的优越,拼命喝酒,整天昏睡。

邦捷列结束了“学科”,就去就职。这时,他母亲已不在人世了。她是在这重大转变的前半年因惊吓而死的:她梦见一个穿白衣的人骑了一只大熊,胸前标着“反基督者”的字样。事后不久,她丈夫就去找她了。

邦捷列一听到父亲病危,骑了快马急忙回家,可仍然没赶上父亲咽气。当这个孝子突然由富裕的继承人变成贫穷者的时候,他分外吃惊。当然这给谁也难以承受。

于是,他粗野了、冷酷了、蛮横了,由一个正直慷慨善良而略显暴躁放肆的青年,变成了一个傲慢而鲁莽的汉子;不再与邻里交往——他怕见富人,又讨厌穷人——任何人他都不放在眼里,甚至地方当局;他口头上老带着一句:“我是世袭贵族。”

有一回警察局长没有脱帽就走进了他的房间,差点没让他开枪打死。当局方面当然也不放松他,一有机会就给他吃苦头儿;

可是大家仍是对他不寒而栗,因为他过于暴虐,一句话不对付,就以死相拼。别人稍有点抗拒,他的眼珠就转得吓人,声音也干涩而断续。

“啊呀——呀——呀——呀——呀,”他不顾死活地嚷起来,“我才不怕死呢!”像疯狗似的。但他十分清白,从来也不染指坏事。只是没人去拜访他。无论怎么说,他心地善良,甚至还有非常了不起的地方:他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他见不得欺压与迫害;他总是庇护他的农人。“怎么?”他敲着自己的脑袋狂叫,“想欺负我的人,欺负我的人?除非我不是且尔托泼哈诺夫了……”

吉洪·伊凡内奇·聂道比斯金的出身远不如邦捷列·叶列美奇。

他的父亲是独院地主出身,经历四十年的服务,总算获得了贵族的地位。世间的灾难与不幸全都降落到老聂道比斯金先生头上。这可怜的人在他有限的生命——六十岁之中,始终与贫困、疾病和各种祸殃作着斗争;他就像是碰在冰上一样挣扎不已,吃不饱,睡不好,低头缩首,东奔西走,天天发愁,成年劳顿,为每一戈比而发抖,他确实为了职务而“无辜地”受罪;但最后仍是没有为自己和孩子挣足起码的粮食,就死在阁楼里或地窖里了。

命运就像猎狗追兔子一样折磨了他一辈子。

他是个善良而诚实的人,只是“按照职位”而接受一点儿贿赂——从十戈比到两卢布。

他曾经有一个瘦弱的患肺病的妻子;还有很多孩子;幸而大多都夭折了,只留下吉洪和一个女儿;这女儿叫米特罗道拉,外号叫“商家花”,历经那么多可悲可笑的事件之后,嫁给了一个退职的司法稽查官。老聂道比斯金先生总算在生前为吉洪谋到了一个事务所编外官员之职;但他一死,儿子就退职了。

整日的担惊受怕、对饥寒交迫的抗争、母亲的忧怨愁苦、父亲的劳碌与绝望,房东和店东的残暴——在吉洪的性情中养成了一种不可言状的胆怯:见到上司的影子,他就失魂落魄,像是只被捕的小鸟。他便辞了职。

心不在焉的、或是有意捉弄人的造物主,总是把各种能力和嗜好给予人们而一点也不考虑他们的社会地位和财产;它用它所固有的关心,把吉洪这个穷官吏的儿子塑造成了一个多情善感、好吃懒做而性情温柔的人——一个极其适于过享乐生活的人——

具有灵敏异常的嗅觉和味觉;……它精心美妙地塑造完之后,就让它这个作品靠酸白菜和臭鱼生长起来。这个作品长大了,就迎来了精彩的生活光景。

对付父亲的磨难命运,又开始同样的对付儿子,它似乎是尝到了好滋味儿。但它对吉洪的办法不同了:它并不虐待他,而是拿他来寻开心。

它从来不让他步入绝境,从来不让他为饿肚子而苦恼,却赶着他去天涯海角漂泊,从维利基—乌斯秋格到察辽伏—可克舍斯克,从一个卑微的职务到另一个可笑的职务:有时照顾他在一个爱吵闹而脾气不好的贵族女善人家里当“听差长”;有时安插他在一个有钱而吝啬的商人家里做食客;有时派他给一个头发剪成英国风的鼓眼儿老爷当秘书长;有时委他以一个猎犬贩子的家仆兼小丑。

总而言之,命运使他不得不他一滴一滴地喝干尝尽了寄生生活的苦涩的毒汁。他终生替游手好闲的贵族们的难堪奇想和带睡意而又恶毒的烦闷服务。

有好几次,当一大群客人尽情地把他取笑完之后,放他独自回房,这时,他的羞耻心爆发出来,满眼绝望的冷泪,发誓明天逃走,去城里碰运气,哪怕是找到一个抄写员的工作也凑合了,要不然,就饿死街头。可是,其一,上帝没给予他力量;其二,他生性胆怯;其三,到底怎样谋到职位找到工作呢?找谁帮忙?

“他们会不要我的,”这可怜的人总是辗转反侧轻声自问,“他们不会要我的!”于是,第二天重新呆在这乏味的地方。

有个原因叫他更加痛苦,那就是:这位千方百计的造物主居然没有赋予他最起码的、吃滑稽饭所必不可少的那点才华。

例如:他不善于反穿了熊皮大衣跳舞跳到疲惫不堪扑倒在地;他不善于在响鞭的近旁说笑话献殷勤;他不能避免在零下二十度裸体时伤风感冒;他不能让自己的胃一并消化掺着墨水和其他污浊物的酒,不能消化加醋的细小的毒蝇蕈和伞蕈。

假如不是他的最后的恩人——一个发了财的专卖商——偶尔高兴在他的遗嘱中添写了这么一句,那吉洪的命运真是前途未卜。那遗嘱里写着:“将我自购的贝赛林杰叶夫卡村及其一切属地交与巢齐亚(即吉洪)。聂道比斯金,作为他的永远世袭财产。”不几天,这恩人吃鲟鱼汤时不知为什么中风猝死了。一时骚动纷纷;法院来人把财产查封了。亲戚们集合起来,打开遗嘱宣读了,就开始寻找聂道比斯金。

他来了。大多数人都知道他的底细,因而纷纷嘲笑捉弄他。

“地主来了,看呀,他是新地主!”其他承继人如此喊着。“真的嘿!”一个油嘴滑腔的人接着挑逗,“一点没错,……的的确确……这个……可以称为……这个……继承人。”大家哄堂大笑。

聂道比斯金很久不肯相信自己得到的幸福,太突如其来了。

人们把遗嘱拿给他看,他涨红了脸,眼睛眯了起来,摇着两手,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众人却笑得越来越起劲了。因为贝赛林杰叶夫卡村一共才只有二十二个农奴,人们都没有可惜这小小的村子,为此他们可以乐呵乐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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