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烈日。

我们打猎回来。

叶尔莫莱困乏瞌着头。猎狗在我们脚边死睡着,任由车子颠动着。马车夫一直举着鞭子轰马身上的牛虻。白茫茫的灰尘像浮云飞烟一样跟在车后……

我们进入了灌木林。

道路越走越坎坷,车轮时时挂带树枝。

叶尔莫莱打了一个激灵,四处望了望,过了一会儿说:“嗳!

这儿准有松鸡。咱们下去吧。”

我们便把车停下了,走到林子密实的地方。我的狗发现了一窝鸟儿。我开了一枪,就在我重新装弹药时,身后响起了拨拉树叶的声音,一个人骑着马朝我走来。

“请问,”他趾高气扬的问我,“您有什么权利在这儿打猎,先生?”这陌生人说话有点鼻音,但吐字非常快,只是句子中间有停顿。

我看看他,有生以来初次见到这样的人。

亲爱的读者,请想像这么一个人:矮个儿,淡黄头发,红润滑溜的狮子鼻,长长的唇胡是火红色的。深红呢顶的尖头波斯帽拉到前额上,差不多把眉毛都遮住了。一件破旧的黄色短上衣,胸前有黑棉天鹅绒的弹药袋,衣缝全都镶着褪色的银带。肩上背了个号角,腰带上挂了把短剑。一匹瘦弱的凸鼻子栗毛马一直踢踏着;两只干瘦的弯腿波尔扎亚猎狗在马边打着转转。

这个陌生人的面相、目光、话音以及一举一动,都显示出狂妄的勇敢和世间少见的傲慢;他那双淡蓝的眼睛,像醉汉一样滴溜溜地转,没有丝毫生气;他仰着脸,鼓着腮,鼻子嗤嗤作响,浑身上下都在震颤,好像是有劲儿使不出来似的——简直是只吐绶鸡。

他又问了一遍。

“我不知道这儿禁止打猎。”我回应。

“先生,”他又说,“您可是在我的土地上呀。”

“好,我立刻就走。”

“不过请问,”他朝我又发问了,“您是贵族吗?”

我自报家门。

“那么,请您打猎吧。我也是贵族,非常高兴为贵族服务。

……我叫邦捷列·且尔托拨哈诺夫。”

他把身子弯下,大喝一声,抽了一下马脖子;那马摇着脑袋,用后腿站起来,冲向一旁,正好踩在了一只狗的脚上。那只狗登时尖叫起来。

他又有点火儿了,一边乱七八糟地骂着,一边打了一下马的两耳之间,飞速从马上跳下来,观察狗的伤,又冲它吐了点唾沫,踢了它的肚子一脚,喝令它不要叫。然后抓住马鬃,把一只脚伸进马镫。那马昂头翘尾,侧着身子直跑;他就单腿跳达着跟着它,而后终于跨上了鞍子,发疯般吹着号角跑走了。

他的忽然而至与猝然而去让我非常惊讶,就在这时,一个四十岁的胖男子骑着一匹小黑马不声不响地出现了。

这人站定后,摘下绿色皮帽,用尖细柔和的声音问我是否看见一个骑栗毛马的人。我告诉他看见了。

“那位先生去哪儿了?”他依然温和地问我,没有重新戴帽子。

“去这边了。”

“谢谢您啦。”

他啧啧两声,用脚摆了摆马肚,去了我指示的方向。

我一直瞅着他,直到他那顶显眼的绿帽子消失在林中。这两个陌生人的外表真是截然相反。

后者的脸像个圆球,充满羞涩、和蔼与顺从;鼻于也很圆鼓,上面布满青筋——说明也很好色;他已谢顶了,脑后挂了点淡褐色的发卷;小眼睛像一条缝,就如芦苇叶割出来的,让人看了倒很亲切;红嘴唇长得很甜蜜。

他穿着一件硬领铜口的常礼服,虽说旧了但十分干净;他的呢裤吊得极高;在长统靴的黄贴边上露出肥胖的小腿肚。

“这个是谁?”我问叶尔莫莱。

“这个?是吉洪·伊凡内奇·聂道比斯金。住在且尔托泼哈诺夫家。”

“那么,他是个穷人?”

“反正钱不多;不过且尔托泼哈诺夫也是穷得叮当响。”

“那他为什么在他那儿住?”

“他俩特要好,形影不离,……好得合伙穿一条裤……”

我们走出丛林。

忽然,我们近旁跑来两只狂吠着的共恰亚猎狗,不远处一只壮大的雪兔跳进了高高的燕麦垄里。接着出现了好几只共恰亚猎狗和波尔扎亚猎狗,且尔托泼哈诺夫在后面紧紧跟着。

此时,他没喊没叫,也没对狗发号施令。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只是张着嘴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两眼突鼓,就要掉下来了;他策马直冲,有点发狂了。

波尔扎亚猎狗追上了那只雪兔,……雪兔蹲缩了一下,迅速地朝后转来,经过叶尔莫莱的眼前,又向树林窜进。波尔扎亚猎狗紧随其后。

“快——跑!快——跑!”着急着慌的猎人囫囵地喊着,“老兄,帮忙!”

叶尔莫莱开了一枪。

中弹的雪兔栽在平敞的草地上,又往上一腾。猎狗冲上去咬住了它。它悲惨地嘶叫起来。其他的狗一涌而上。

且尔托泼哈诺夫像翻跟头似地跳下马来,抽出短剑,跑到狗群中,气火火地骂着,把已被猎狗撕破的免子夺了过来,拧眉屈眼地把短剑穿进兔子的气嗓,直穿到剑柄,……之后,他就咯咯地叫起来。

吉洪·伊凡内奇立时出现在林端。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且尔托泼哈诺夫又叫了一次。

“咯咯咯咯……”他的同伴泰然自若地应和着。

“夏天其实不该打猎……”我指着那片被糟踏的燕麦对且尔托泼哈诺夫说。

“这是我的地。”他气喘嘘嘘地告诉我。

他把兔子的脚割了下来,分给这群狗吃;把胴体挂在鞍后的皮带上。

“朋友,我破费你的弹药了,”他依照打猎的规矩对叶尔莫莱寒暄。“还有您,先生,”他用那种生硬而断续的声音向我表示,“也多谢了。”

他又骑上了马。

“请问……我给忘了……您贵姓大名?”

我又告诉他一遍。

“能认识您,我十分荣幸。若有机会,欢迎您来我家玩。

……”继而他又愤愤地唠叨:“那个福姆卡到哪里去了,吉洪·伊凡内奇?追雪兔的时候他就不见了。”

“他骑的马栽倒了。”吉洪温和地回答。

“栽倒了?奥尔巴桑栽倒了?呸!……他现在在哪儿,在哪儿?”

“在那边,在林子后面。”

且尔托泼哈诺夫挥鞭打了一下马脑袋,飞驰而去。

吉洪给我鞠了两个躬——一个是自己的,一个是替他朋友的,之后他迈着稳稳的小步,慢慢向林子里走去。

这两个人使我感到非常好奇。两个性情大相径庭的人竟然有着亲密无间的交情——原因何在?

于是我便四处打听,得知的情形如下:

且尔托泼哈诺夫在这一带以凶险、狂妄、傲慢而粗犷著名。

他在军队里混了几日,由于赶上“不快事件”,就退职了,当时是个人人不屑的准尉——“母鸡不是鸟”——太小的官衔。

他出身于曾经富裕的世家;祖先们都十分显赫,依照草原居民的习俗,也就是说,邀请的和没被邀请的客人都招待,请他们大吃大喝,分发给客人的马车夫每三匹马一俄石的燕麦,家里还养着乐师、歌手、帮闲和狗,每逢节日,总是以葡萄酒和麦酒款待众人,每到冬天,总是用自家的马驾着又大又沉的马车去莫斯科,但有时却一连几个月没有一点钱,只靠家禽度日。

到他父亲时,就败落了;挥霍了一生,死的时候,留给他的只是已经抵押出去的贝松诺伏村以及三十五个男农奴、七十六个女农奴,还有科洛勃罗道伐荒原上十四又四分之一俄亩的薄地,可是,在先人的文书中并没有找到关于这地的一丝文字记载。

这位父亲的破产是奇怪的方式导致的,是“经济核算”毁灭了他。

按他的思想,贵族们不应靠商人、市民及其他人活着;他在自己的领地里,创办了各种手艺作坊;“又体面,又便宜,”他常这么说,“这就是经济核算!”这种思想他一生也没动摇过。就是这种思想使他破产了。但他也因此而得到了一个时期的欢乐!他满脑子的古怪念头都得以变成实践。

在他的种种发明之中,巨大的家庭马车值得一提。马车造得十分笨重,虽然他把整个村子的农家马连同马的主人们都赶出来,但还是在第一个斜坡上就失败了。可他没有灰心,嘱咐立块纪念碑在这斜坡上。

另外他还自行设计了一个礼拜堂,没用建筑师帮忙。他把整个树林的木材都弄来烧砖制瓦,打上了地基,真太大了!跟省里的一般大;他垒好墙后建圆屋顶,可圆屋顶掉了下来。他就再建,但又坍落了;第三次造,也失败了。他忽然想到——这事不妙,一定是讨厌的巫术在捣鬼!……于是突然下令:鞭打全村的老婆子。鞭打之后,圆屋顶依然建不起来。

这之后,他便按新计划给农人改造屋子,一切都根据经济核算来;把三家农户筑成三角形聚在一起,中央立个竿子,竿子上装置一只油漆的椋鸟笼和一面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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