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现在请您判断:如果是奇人,大概会耸耸肩,叹口气,照旧生活下去;可是我,由于不是奇人,就要想悬梁自尽。我的妻子深深固守老处女的习气——爱好贝多芬、夜游、木犀草、和朋友通信、纪念册等等,——所以她对于任何其他生活方式,特别是对主妇的生活,怎么也习惯不了;可是,一个已婚妇女摆脱不了这莫名的烦恼,每晚伸着脖子唱《你不要在黎明时分叫醒她》,太让人哭笑不得了!”
房间里很静。
“就这样,我们享了三年福;第四年索菲亚因为生产而死了,这也奇怪,我好像早有预感——她不会赏我一个女儿或儿子,赏给大地一个新居民。她出殡的情景,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是春天。教区的礼拜堂不大,也很旧了,圣幛都发黑了,墙壁什么装饰也没有,砖地有好几处都破损了;每个唱诗席位上都供着一个古老的大圣像。棺材抬进来了,被安置在圣幛正门前的正中央处,罩上了褪色的盖棺布,周围摆着仨烛台。仪式开始了,一个苍老的教堂执事后面拖着一个小小的发辫,低低地系着一条绿腰带,在诵经台前悲哀地诵读经文;神甫也老了,慈眉善目的,穿着黄色花纹的紫色法衣,担当助祭做着祈祷。
“窗子大敞着,垂枝白桦的嫩叶在那里簌簌摇曳着;院子里飘着草的香气;蜡烛的红火苗在明丽的春光中显得非常淡了;整个礼拜堂里都充斥了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时不时从圆屋顶下飞进一只燕子来,带来悦耳的啼鸣。在金色的阳光下,几个农人那淡褐的头敏捷地起伏着,正在热心地为死者祈祷,香炉里冒出一缕淡蓝色的烟雾。
“我看了看我的妻子那死气沉沉的脸。……我的天啊!就是死神来了也没把她深重的创伤解脱:脸上依然是胆怯、沉重、隐忍——好像进了棺材也还不自在。……我心头充满哀痛。她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可是为她着想,还是死了更好些!”
说话人这时脸颊通红,目光黯然。
“终于,”他又继续讲述,“我从过度的悲伤中摆脱出来了,我准备去开展所谓的事业。我在省城就了职,但在机关的大办公室里,我觉得头痛得不行,视力也下降了;也正好有机会,我就辞了职了。我打算去莫斯科,可一没钱,二……我什么也不在乎了。我跟您说过了,我与世无争,这是偶然也是必然:在精神上,我早就与世无争了,可我的脑袋还不肯低下去。我认为我淳朴的思想感情,得归功于多村生活及遭遇的不幸。
“嗯……另一方面,我早就注意到了:我的大多数邻人,不论长幼,最初由于我有学问、出过国、以及我的教养之优秀而更加感惶惑,现在不但已经习惯了,居然开始对我粗暴或者轻视起来,不再悉听我的议论,对我的意见也不以为然了。
“我还忘了告诉您了,在我婚后的第一年里,因为寂寞难捱,我曾尝试写作,还给一个杂志社寄了一篇文章,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是部中篇小说;过了不久,我收到了编缉的一封信,信写得十分礼貌,其中有这么一段,说我的智慧是无可否认的,只是缺乏天才,而文学中要的就是天才。
“还有,据传闻:有个过路的年轻人,他很善良,来自莫斯科,在省长的晚会上顺便批评了我,说我江郎才尽不值一提。但我仍是半信半疑,特别是对自己,怎么能打耳光呢?终于有一天早晨,把眼睛睁开了。
“是这么回事:县警察局长来我家了,他要我注意领地里那座坍塌的桥,而这是我肯定没财力修好的。这个宽宏大量的秩序监督者吃了一块鲟鱼干,喝了杯烧酒,同时又用长者的口吻责备了我的疏忽,当然也体谅了我的境遇,并给我出了主意——让农人往上堆些粪料就成了;后来他就抽着烟跟我谈论即将举行的选举。
“那时有个叫奥尔巴萨诺夫的人,正在企望着贵族长这个荣誉;他是个耍嘴皮子的人,贪污成性。并且他既无德又无‘财’。
我说了对他的看法,十分尖刻,因为我确实是看不上他。县警察局长听了亲切地说:‘唉,咱们是不该议论人家的,咱们不配,安分点吧。’‘得了吧,’我反驳:‘我跟他有什么不一样?’局长把烟斗从嘴里抽出来,瞪大了眼,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哈哈,你真好玩,’他笑出了眼泪,对着我说;‘说出这般幽默的话来……’一直到他走,他一直嘲笑奚落我,甚至对我直呼其名。
“他走后,我在房间里来回来去地走,又站在镜子前,看自己那张难为情的脸,吐出舌头,苦苦地摇头。我终于把眼睛睁开了,没有睡梦与云雾挡着我了,我看清了自己——无聊、渺小、没有用而不奇不特!”
说到这儿,他停了会儿。
“在伏尔泰的一出悲剧里,”他十分悲凉地接着说,“有一个贵族因为达到了不幸的极点而备感欢欣。虽然在我的人生历程中没有什么悲剧事件,但说真的,我体味过这种心情,我真享受到了那种冷酷绝望中的毒辣狂喜。我曾在床上无所事事地躺上半天,诅骂自己的生辰,每每这时深感甜蜜无比;我还不能马上做到与世无争。
“而这明摆着的,您看,贫穷把我困在了可恶的乡村;产业、职务、文学——都离我而去了;我与地主老死不相往来,书读得没意思了;至于那些时髦、敏感、饶舌、狂热的小姐们,也不再对我以正眼相待了;我也不善于,而且也不能不靠近人间烟火。
……于是我便去邻里串门儿闲逛;我好像真的自暴自弃了,诚心招惹鸡毛蒜皮的麻烦与屈辱。
“吃饭时,仆人送饭常常漏掉我,谁都看不起我,更不在意我,甚至还不让我加入他们的谈论,于是我就故意站在屋角,老实地随声附和,其实在莫斯科的时候,他们都不配给我提鞋!我居然麻木了,在嘲讽之中甚至还有了快感。……唉,得了,在孤寂之中还谈什么讽嘲呀!您瞧,我就是这么不好不歹地过了好几年,一直到现在……”
“真不像话!”隔壁的康塔格留兴先生迷迷瞪瞪地抱怨着,“哪个傻瓜半夜三更地聊天呢?”
聊天的人马上缩进了被窝,怯生生地伸着脑袋看,又立起一根手指警告我。
“嘘……嘘……”他低低地发音,似乎是在给隔壁的人赔不是,“知道了,知道了,对不起……”接着又补充道,“应让他睡觉,他需要睡觉,他要恢复体力,那样明早吃东西,他会特别如意。咱们没有权利打扰他。何况我想说的,几乎都说完了;您可能也想睡了吧?晚安。”
他倏然转过脸去,把脑袋埋进了枕头里。
“起码让我请教您贵姓大名……”我要求。
他伶俐地抬起头。
“免了,看在上帝的面儿上,”他打断我,“请您别问了,也别打听;就让我在您记忆中做个无名氏吧——为命运所伤害的华西里·华西里叶维奇,更何况我不是什么奇人,也不必有什么奇特的名字。……但您一定要给我个称呼的话,那您就称呼……称呼我希格雷县的哈姆莱特吧。无论在哪个县,都有很多这样的哈姆莱特,只不过您没遇到过他们。……再见了。”
他又缩回羽绒被子里。
后来我稀里糊涂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他很早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