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么回事儿;我去他那去登记听课,但他突然邀请我参加他家的晚会。这教授有两个女儿,都在二十七岁左右,身体矮敦敦的——天晓得——鼻子为何那么壮硕,碧眼卷发,红手白指甲。一个叫林亨,另一个叫明亨。打那以后,我就常去他家。

“我必须告诉您:这教授十分聪慧,只是有点郁闷,讲坛上他侃侃而谈,在家里却含糊其辞,而且总是把眼镜戴在额上去;

其实,他知识渊博……

“于是呢?我忽然觉得我爱上了林亨,而且这种感觉继续了六个月。我跟她并不多说什么闲话,只是默默看着她;我把各种动人的作品都朗诵给她,还偷偷地握她的手;一到晚上就跟她一块幻想,死盯着月亮,或只看天空。而且呢,她煮咖啡煮得非常棒!

“这么说,还有什么可等的呢?只有一点让我很尴尬:在那所谓的不可言喻的幸福之刻,不知怎的,我的心窝里总有点发疼,我的胃里像是颤抖着一阵苦楚的寒意。我终是忍受不了这种幸福,便逃开了。

“之后我又在外国呆了两年:我到过意大利,曾在罗马的名画《基督变容》前站过一会儿,也在佛罗伦萨的‘维纳斯’雕像前站过一会儿;我一下子就疯狂了,像是着了魔;晚上写诗,而且也开始写日记;总而言之,那时我的生活和大家一样。可您瞧,当奇人多么容易!例如我对绘画和雕塑一窍不通,但我照样评价,口若悬河,……可不是,那怎么可以!还是找个向导,跑去看看壁画。……”

他又把头低下了,把睡帽摘下。

“我最后还是回国了,”他的嗓子有点疲惫了,“到了莫斯科。

在莫斯科,我像变了个人。在外国时我沉默寡言,可在这儿,我能言善辩高谈阔论,而且不知为什么变得特别骄傲。一些谦虚的人,几乎把我当成天才;太太小姐们总是满怀同情地听我谈天说地;但是,我不善于维持自己的声望。

“有一天早上,出现了对我的诽谤(是谁造出来。我不知道,一定是某个男人化的老处女,——这种老处女在莫斯科不计其数),接着就像草莓一样漫生开来。我被缠住了,想挣脱也挣脱不了。……我就离开了。在这点上,说明我的荒唐可笑;其实我应该留下来等谣言过去,就像等荨麻疹过去一样;那些谦虚的人们还会再喜欢我的,那些太太小姐们也还会带着笑容重新听我谈天说地。

“但关键的是:我不奇特!您知道,我的良心忽然苏醒了,我深感羞赦——无论在哪儿总是讲那老一套,就跟饶舌一样。但别人要听这一套又怎么办呢?有的人就不像我这样难为情,他们像战士一样什么也不在乎,二十年都靠舌头吃饭,也总是老一套——这得靠自信与自尊!

“我也有这种自尊,如今还有呢。但关键在于:因为我,再说一遍,并不奇特,我抱着中庸之道;上帝应该给我更多的自尊,或者一点也不给我。但最初的时候,我真是无路可走了;再加上出国已耗费了我的财产,而还得娶一个商家姑娘——年纪不大但身子却像果冻一样松软了——我不答应,于是我就躲到自己的村子里去了。”

他说到这儿又瞟了我一眼。

“关于乡村生活的第一印象,大自然的美丽、安闲与幽静的魅力,我可以把它省略掉吧?”

“可以,可以。”我答。

“何况,”他接着说,“这些都非常无聊,至少我周围是这样。

我在乡下很寂寞,像一只被关起来的小狗。然而,我第一次途经那春天的白桦林时,我差点头晕目眩,心怦怦直跳,是为那模糊而甜蜜的期望。但这期望永远不会实现,而且却相反地实现了一些没期望的:兽疫呀,欠租呀,拍卖呀什么的。

“在总管雅可夫的帮助下,我勉强度日。这总管是代替以前那管家的,后来,他就变成了比前者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掠夺者,而且用他那涂柏油的长统靴的气味破坏了我安静的生活;有一次我想起了邻近一家老相识——一个退职陆军上校的夫人和两个女儿,便吩咐马车,去拜访这家邻居。

“这一天应该是我永生难忘的纪念日,因为六个月后,我就娶了这位上校夫人的第二个女儿!……”

他低着头,把双手高高地举起。

“不过,”他有些激动地说,“我不愿意让您对这个去世的女人有不好的看法。绝对不行!这是个最高尚、最善良的人,是一个慈爱无边忍耐无度的人,甘愿奉献一切;尽管如此,我应该跟您说老实话,如果她没死,我也不可能在这儿在今天跟你说话了,因为我家的库房横梁至今还在,我曾经不止一次准备悬梁自尽!”

他迟疑了一会儿。

“有些梨子,得放进地窑里,过些时候才好吃。我的妻子也是这样。只有如今,我才为她说句完全公道的话。只有现在,比如,我回想起结婚前同她在一起度过的几个黄昏,不但不让我伤痛,反而叫我感动得热睛盈眶。

“她们的家境并不富裕;房子是老式的,木结构,倒也舒服,依山而建,一边是荒芜的花园,一边是草木杂生的院子。山下有条河,透过那林子,隐隐约约能望见河水。有个大阳台,从屋子可通向花园,阳台前有个满是蔷薇的椭圆形花坛,鲜艳可爱;花坛的各边都栽有成对的相思树,已故的主人在它们幼小时就把它们的枝干盘成了螺旋形。再远一点儿,在野生的树莓丛中,有个亭子。这亭子内部十分精美,但外表却非常破败,让人看了心生异样。

“阳台上有个玻璃门通往客厅,客厅里令好奇者目不暇接:

屋角都砌着瓷砖火炉;右面是架破钢琴,上面堆了些手抄的乐谱,一张长沙发上罩着褪色的白花纹的浅蓝色沙发缎;一张圆桌;两个玻璃橱,上面放着叶卡捷琳娜时代的磁器玩具和琉璃珠玩具;一幅有名的肖像画挂在墙上,画的是个淡黄发少女,胸前抱着一只鸽子,眼睛看着上方;桌上放着个花瓶,里边插了新鲜的蔷薇花。……

“您看,我说得太详实了。就在这客厅里,就在这阳台上,演出了我恋爱的全部悲喜剧。这女主人非常凶,恶狠狠地说话,声音破碎,蛮横刁泼。一个女儿叫薇拉,跟普通县城的小姐没什么两样。另一个女儿叫索菲亚,我爱上了她。姐妹俩共用一间卧室,里面有两张干净的木床,有黄皮的纪念册,有木犀草,有画得非常差的男女朋友的铅笔肖像画,还有歌德和席勒的胸像,德文书,干枯了的花冠以及其他纪念品。对这房间我不大喜欢,一进去就透不过气来。

“还有,真是奇怪!当我背着索菲亚坐的时候,总觉得她最可爱,或者,当我在阳台上,特别是黄昏时分,想她时,更加觉得她无比可爱。那时我望着晚霞、望着树木花草、望着暗下来却仍清晰的蔷薇色的天边;在客厅里,索菲亚在钢琴前坐着,弹奏着贝多芬作品中她所喜欢的充满热情与深思的一个乐章;那可恶的老太婆在长沙发上坐着安安稳稳地打着呼噜;在浴满夕阳的餐室里,薇拉正准备茶炊,那茶炊烧得发出咝咝声,好像有什么兴奋的心里话;脆饼折断的时候发出愉快的爆裂声,勺子碰着茶杯的时候发出清朗悦耳的声音;金丝雀顽强执著地啼转了一整天,突然静息下来,只是时不时地发出几声啾啾,好像还要求些什么;云层轻柔透彻,疏疏地洒下几点雨。……

“我就这么坐着,坐着,听着,听着,望着,我的胸怀便开阔起来了,我又感到我在恋爱了。就在这样的黄昏里,我向老太婆说出娶她女儿的请求,两个月后,就结婚了。我好像觉着我是爱她的。……到现在,是该知道了,但是我现在仍是不知道是否爱索菲亚。

“她善良、聪明、少言寡语,她的心温暖如春;但天晓得是因为什么,是因为久居乡村?可能是因其他缘故?在她心底有一个创伤潜隐着,或者不如说,有一个伤口在日渐溃烂,而这伤口无药可治,就连她自己也说不出这伤口的病因及名字。对此,我是在婚后才揣摸出来的,千方百计,也无济于事!

“我小时候养过一只黄雀,有一次被猫抓住了,好不容易救它脱险,治好了外伤,但没有完全康复——它总是闷闷不乐,憔悴不堪,也不再唱歌了。……后来,一天半夜里,一只大老鼠钻进了它的开着的笼子里,咬掉了它的嘴,它这才决心死了。

“唉,不知道一只什么样的猫把我妻子也抓咬了一回,她也闷闷不乐了,日渐憔悴,像我那可怜的黄雀一样。有的时候,她自己也试图振作一下打起精神,走进新鲜的空气中,走到阳光下,走到自由的天地里,但没有成功。她是爱我的,她曾几次三番向我保证,她也没什么别的期望了——呸!见鬼!她的眼睛失去光彩了。我推测,可能是过去有什么事儿?我就查,可结果一无所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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