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秋天的白桦林里。空中飘着细雨,偶尔太阳露出温和的脸仿佛要捉弄什么人。仰头看那轻柔的白云,仿佛感觉到了世外仙境,云朵之后又显出几块蔚蓝,明亮透澈,像洁净的眼睛。
我坐在那儿,观望着,倾听着。
树叶子们在头顶轻声瑟瑟,单听这种声响便可知晓时令。这不是春天那快乐的颤栗,也不同于夏日那柔和的私语,更不同于深秋那冷冷的呼号。这种声响是让人无法听清的,听起来昏昏然然,是悠闲的窃窃之声。
轻风拂过树梢,枝头一阵。被雨淋湿了的树林中,一会儿是云影,一会儿是阳光;明亮起来的时候就仿佛在微笑:为数不多的白桦树干,细细地蒙上一层绸缎般的柔光,落在地上的小树叶忽然闪出金黄耀眼的光芒,又高又大密密麻麻的羊齿植物呈现紫葡萄的茎来,参差错落,交相掩映,布满你的视野。有时周围的一切忽然又泛出青色:鲜艳的色泽眨眼间消失了,白桦显出白皙的光彩,如新雪般洁净;于是树林里俏然而神秘地撒下细雨,一派潇潇声。
白桦的叶子虽然已明显地苍白了些,但大部分仍是淡绿;只在某处,长着一棵孤零的小白桦,叶片是金色或红色,你可以清楚地看到,当太阳光刹那间穿过这些刚被雨水冲洗过的枝叶时,这棵白桦是怎样光彩照人。
鸟声似乎没有,由于它们都栖息着默默不啼,只是偶尔能听见山雀那铜铃般的鸣叫,像嘲笑似地传布着。
在我来到这白桦林之前,我曾带着我的狗穿越了一个高高的白杨林。说实在的,我不怎么喜爱白杨,不喜爱它那淡紫树桩和一个劲往上升的,如颤抖的扇子一样招展在高空的灰绿的金属性叶片;我也不喜欢它那些笨拙地吊在长叶柄上的叶片摇曳的情景。只有在某几个夏天的傍晚,它孤傲地挺立在低矮的灌木丛中,迎接着落日的红光,从头到脚全都浴满火红色,闪耀着、振颤着,颇为动人;或者,在风和日丽的天气里,整个树冠在蔚蓝的天空中尽情开怀:絮语、鸣唱,每片叶子都仿佛要飞腾远去一样——只有这时,白杨才是让人怜爱的。但总的来说,我依然是不喜欢白杨树林,所以这次歇息选择了白桦树林。我在一株枝条低而能遮雨的桦树底下坐定,把周围的景致欣赏了一下,以后,便开始享受只有猎人才能体会得到的安心而温馨的睡眠了。
不知睡了多久,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林子里阳光灿烂,四面八方明亮一片,欢乐的喧躁不已的树叶映在碧蓝的天空中,赏心悦目;云已荡然无存了,空气中有一种特殊而干燥的凉爽,令人为之振奋——这便是秋日常见的阴雨后的晚晴:一个明朗平静的傍晚呈现出来。
我正打算起来,再去碰一下运气,忽然瞥见了一个纹丝不动的人影。我细细观察,原来是个年轻的农家姑娘。她坐在那儿离我有二十步,像是在低头沉思,两手在膝上耷拉着;其中一手半开着,上面有一束盛开的野花,只见这束花随着她的喘息缓缓滑到格子裙幅上。洁白的衬衣,领口袖口都紧紧地系着,衬衣那短而柔和的皱褶包围着她的身子;脖子上挂着大粒的黄色珠串,盘了两圈,在胸前搭着。
她长得挺好看。一条细长的红发带把那头浓浓的浅灰金发梳成很整齐的两个半圆形,发带扎得十分朝前,差不多盖住了象牙般洁白的额头;她的脸庞的其他部分,因为日晒而微微地显出金黄的暗黑色,这种颜色是只有细致皮肤的人才会有的。
我看不清她的眼睛,因为她始终没抬起眼睑来;但我能看见她高高的纤细的眉毛和长长的睫毛。这睫毛是潮湿的;她的面颊上明显地有哭过的泪痕,连那苍白的唇边也有,阳光一照越发醒目。这张俊俏的脸上有一个略显圆鼓的鼻子,好像是个缺憾,但仍不伤整体的美。
我十分欣赏她脸上的表情:淳和温厚、柔美而悲伤,同时好像又对自己的悲伤充满稚气天真的怀疑。由此可见,她是在等一个人。这一刻,不知从什么地方发出一阵声,她赶紧抬头回顾,在纯净的阴影里,她那双像扁角鹿一般的畏怯而明亮的大眼睛,非常迅速地闪了上下。她睁大了眼睛看了一会那发出声音的地方,又倾听了一下,深深地叹了口气,又把头慢慢地扭回来,俯下身子,伸手摩挲着那些野花。她的眼红了,嘴抖了一下,重新又默默地流下了泪水;那泪水在面腮上闪闪亮亮的。
就这样过了好长时间,这姑娘坐在那没挪地方,只是偶尔苦恼地挥挥手,侧耳细听动静,一丝不苟地听着……
突然树林里有了声响,她为之一振,那声响没有消失,而且更加近了,终于能听出是急切而果断的脚步声。
她把上身挺直了,似乎又羞怯了;那目光闪烁不定了。望望密林中,望见了一个男子的身影,她仔细端详了一下,脸便绯红了,嘴角绽开了微笑,想是要站起来,却又立刻低下头,脸色也刷地一下白了,神态跟着就慌张起来,直到那人走到她身旁,她才朝他抬起颤抖而恳诚的眼睛。
怀着好奇心,我从隐避处窥探着他。说心里话,他并不怎么样。他顶多是个有钱的青年地主的近侍。他的服装给人一种时髦放荡的感觉:一件短短的古铜色的大衣——可能是主人的——所有的扣子都系着,扎了一条两头雪青色的粉红领带,戴着镶金边的黑色丝绒帽子,帽檐压住眉毛。白衬衫的圆领不留丝毫情面地支撑起他的耳朵,夹着他的面腮,浆硬的套袖遮住了手,一直盖到红润润的弯手指上,手指上戴着镶有匆忘我草形的绿松石的银戒和金戒指。他那张胖脸偏偏是男子们都厌恶,女子们却都喜爱的那种脸。
在他的粗鲁之相上,很显然带上了轻蔑和厌倦;他始终眯着他那本就很小的乳灰色小眼,皱着眉,嘴角耷拉着,极不自然地打着呵欠,一副不以为然又装模作样的放肆态度,要么伸手整整卷曲得很神气的火红色头发,要么就用指头揪揪那直立在厚厚的上唇上的黄色髭须,总之,造作得让人生厌。
他一看见这个姑娘,马上就摆出架势。他慢步款款地走向她,在她面前停了一下,扭了扭肩,把两手插进大衣袋里,略微瞥了瞥姑娘,便席地而坐。
“怎么,”他开口说话了,眼睛观望着别处,摇晃着腿,打着呵欠,“你在这等了半天了?”
那姑娘没有马上答话。
“老半天了,维克托尔·亚历山大勒奇。”她的声音低得让人无法听清。
“唉!(他摘下帽子,高傲地用手在几乎从眉毛边生起的浓密卷发上摸了两下,威风地朝四周看看,又小心地把帽子盖住宝贵的脑袋,)我给忘了。而且你看,天又下雨!(他又打了一个呵欠。)事情这么多,要哪件都顾上可真难啊,说不定主人又要骂我了。我们明天要出门儿了……”
“明天?”姑娘吃惊地问道,双眼盯着他。
“明天,……哦,得啦,得啦,你别哭呀,”他一见她周身战栗低下头去,就连忙懊恼地说,“阿库丽娜,你别哭呀,我求你了。你不是不知道,我真受不了这个。(他擤着鼻子。)否则,我这就走。……真傻,你哭什么!”
“好,我不哭,我不哭,”阿库丽娜急忙表示,同时把眼泪拼命咽下去。“那您明天出门儿?”过了一会儿她又问:“我什么时候才能和您再见呢?”
“咱们会再见的,会再见的。不是明年,就是以后,老爷大概要去彼得堡就职,”他慢吞吞地说,鼻音很重,“我们也许要去国外呢。”
“您准会把我忘喽。”姑娘哀哀地说。
“不,不会,我不会忘了你。只是你得学聪明点儿,别傻里傻气的,要听你父母的话。……我不会忘了你,不——会。”(他平静地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呵欠。)
“别忘了我,”姑娘的声调是哀求的。“我太爱您了,一切都为您着想。……您刚才说,我要听父母的话,维克托尔·亚历山大勒奇。……我该怎么听父母的话呢……”
“怎么?”他已仰卧在地上,两手放在脑勺下,问活像是从他胃里发出来的。
“我怎么能呢?您也不是不知道……”
她沉默了,维克托尔把玩着他的表链。
“阿库丽娜,你一点也不傻,”他说起来,“所以别说蠢话。
我要你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当然,可以说,你不完全是个乡下女子;你母亲本也不是乡下女人。可你究竟没受过教育,所以别人对你说话,你应该听从。”
“可这多可怕呀,维克托尔·亚历山大勒奇。”
“嘿!胡说,亲爱的,有什么可怕?你这是什么?”他靠近她问着,“是花?”
“是花,”姑娘恼恼地答道,“这是我采来的艾菊,”她稍稍轻松了点儿,“给仔牛吃是最好不过的。这叫鬼针草,可以治瘰疬腺病。您看,多怪的花,我从未见过,这是琉璃草,这是香堇菜。还有,这是我送给您的,”她说着,从黄色的艾菊下拿出一小束用细草扎好的浅蓝色矢车菊,“您要吗?”
维克托尔有气无力地伸手接过花,漫不经心地闻了闻,又用手指把花转动起来,同时又极傲慢地看着天空。阿库丽娜望着他,悲哀的目光中浸满了温情、顺从、恭敬、忠诚和爱情。她怕他,又不敢哭,同时又想和他道别,而且还要表示临行前最后一次爱慕;而他呢,却像土耳其皇帝一样四平八稳地躺着,以耐性与容忍对待她的崇拜。
说老实话,我看到这些十分愤怒,特别是他那通红肥胖的脸,假模假式,没有真情,既想轻蔑却又不大熟练,装出冷漠与得意,又不知如何是好。姑娘这时十分可爱;她的整个灵魂热诚地献给了他,而他……把矢车菊掉在草地上,从大衣衣袋里拿出一片镶铜边的圆玻璃,放到一只眼睛上,虽然他又皱眉又鼓腮,又拧眼又耸鼻,那玻璃片仍是掉下来,落到他手里。
“这是什么?”惊讶的姑娘终于忍不住了。
“单眼镜。”他兴致勃勃地回答。
“干什么用的呢?”
“戴上可以看得更清楚。”
“让我看看。”
他有点不大情愿地递给了她。
“当心点,别打碎了。”
“放心吧,不会打碎的。(她怯怯地把它放到一只眼睛上去。)
我什么也看不见……”她天真地说。
“你得把那个眼睛眯起来,”他好为人师地教导着,极不高兴。(她把对着玻璃片的那只眼眯了起来。)“不是这个眼,不是这个,傻瓜!是那个!”他叫嚷着,没容她改正过来,就抢回那单眼镜。
姑娘羞红了脸,微笑着把脸扭了过去。
“可见我们是不配用……”她咕哝道。
“当然喽!”
这可怜的姑娘沉默了片刻,怅然地叹了口气。
“唉,没有了您,我会多痛苦呀!”她突然喊道。
他用衣襟擦了擦单眼镜,放回了衣袋。
“对,对,”他终于又应话了,“刚开始你肯定会痛苦。(他体贴地拍拍她的肩膀;她悄悄地从肩上拉下了他的手,羞赧地吻了吻。)唔,你是个好姑娘,”他骄傲地微笑着,“可有什么办法呢?
你想想,我和老爷绝不能留在这里;现在快到冬天了,乡下的冬天——你是知道的——真让人讨厌。在彼得堡就很不同啦!在那儿,太棒了,像你这傻子连做梦也不会梦见,那房、街道,还有文明、交际——太棒了!……(阿库丽娜像小孩一样出神地听着,贪婪地张开了嘴。)然而,”他在地上翻动着补充道,“我何必讲这些给你听呢?反正你也不懂!”
“为什么,我懂,我会都懂。”
“瞧你这样儿!”
姑娘低下头去。“你从前跟我说话可不是这样的……”她就那么俯首低眉地说着。
“从前?……从前!嗨!……从前!”他几乎气恼了。
俩人都不出声了。“我该走了。”维克托尔边说边用肘把身子撑了起来。
“再呆一会儿吧。”姑娘恳求他。
“呆什么呆?……我都跟你告过辞了。”
“呆一会儿吧。”她又重复。
他又躺下了,吹起了口哨。她紧张地盯着他。我能看出,她在激动地等着什么,她的嘴唇抽搐不已,无血色的脸颊涌上潮红。
“维克托尔·亚历山大勒奇,”她憋了半天才憋出话来,“您太狠心……您太狠心了,真的。”
“怎么狠心了?”他紧皱眉头,转向她。
“太狠心了,你在分手的时候总该跟我说句好听的,半句也好,对我这苦命的人……”
“什么好听呢?”
“我不知道;您应该非常清楚;您就要走了,说一句半句的也好啊。……我为什么得这么甘心受苦呢?”
“你也真怪!我怎么知道说什么?”
“哪怕一句半句的呢……”
“哼,又来这一套!”他一边气恼地说,一边站起身来。
“您别生气呀。”她强把泪水忍住,急忙劝慰。
“我没生气,只是你太傻。……你指望什么呢?反正我不会跟你结婚,不会跟你结婚,知道不?那你还指望什么,指望什么?”他把头伸向前,像是等着回答,同时又把手指叉开了。
“我什么都不指望,我什么都不指望,”她呆呆地答着,壮起胆子伸出两只颤抖的手,“说上一半句也好啊,分手的时候嘛……”
她的泪如泉涌。
“哎,你又哭。”他冷冷地责备着,把帽子拉下盖住了眼睛。
“我并不指望什么,”她边哭边说,“您叫我以后在家里如何过呀?如何过呀?我的日子会多苦呀,我这个苦命的人啊;他们会把我嫁给我不喜欢的人。……我真命苦!”
“叨叨吧,叨叨吧!”他两只脚替换着,站在那儿低声威胁。
“说一句,说半句也好啊。……就说‘阿库丽娜,我……’”
骤然间涌出的号啕使她没能说完这句话,她倒了下来,把脸贴在草地上,失声痛哭起来。她全身都痉挛般地抽动着,后颈骨也忽高忽低。长年累月积郁在内心的痛苦一泄而出。
他在她面前站了一会儿,耸耸肩,把身子转过去,大步流星地走了。
过了不大一会儿。
她静下来了,抬头看看,一下子跳了起来,惊讶地直拍手;
她想追赶,但两腿发软,只得又跪在地上了。
我被这一切感动了,跑向她。但她一见我,倏然来了劲儿,轻叫一声,站将起来,眨眼间消失在树林里。地上留着她那散乱的花。
我伫立了片刻,捡起那矢车菊,出了林子,来到田野上。
太阳低垂在淡白而已洁净的天空中,它的光芒也似乎冷却而暗淡,变得平静而滋润了。还有半小时就是傍晚了,西天没有霞影。一阵阵秋风吹打着干黄的残留下来的庄稼,卷缩的小叶子在这些庄稼面前陡然飞扬起来,穿过道路,向林边涌来。朝着田野这面的林子,顿时就颤抖起来。瑟瑟地发出细碎的闪光,清晰而不刺眼;在红橙橙的草茎上,在金黄的麦秸上,是秋蜘蛛那无数的亮丝,起伏地闪映出光泽。
我迎着秋风,伫立良久……只觉得哀愁凄凉袭上心头;看看这万物凋零的景象,看看这破败而略显清新的微笑,看看天边的惨淡夕阳,那凄凉的情绪夹杂着那种冬天逼近的恐怖笼罩了我的全身。
一只孤零的老鸦,小心而哀怨地飞着,翅膀沉甸甸的,高高地飞过我的头顶,给苍宇留下几许激动,我发现它又转头向我斜乜了一眼,而后就飞升到高处,发出时隐时现的叫声,一会儿便消失在林子后面了;一大群鸽子迅捷而浩荡地从打谷场上飞过来了,刹那间又盘成圆柱形,纷纷落在田野中——这就是秋的特征!
有人赶着大车从光秃秃的小丘后面过去了,一路留下空车的轧轧声……
回到家后,阿库丽娜那可怜的面容依然浮现在我的脑际,像对圣物一样,我把她的矢车菊珍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