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雅科夫在一个又高又尖的音节后戛然而止,我真不知道全体听众的苦闷如何才能解脱。整个酒店里,没有一个人出一点声音,也没有人动一动;每个人似乎都在等待着他继续唱下去……

雅科夫对大家的沉默感到意外,他睁大了双眼,疑惑不解地扫视着在场的所有听众……其实,胜利是属于他的了。……

“雅科夫。”野老爷叫了一声,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可是就没再说什么。

我们也都呆呆地在那儿不知说什么好。只有包工师悄悄地站了起来,轻轻向雅科夫走近。“你……是你的……你赢了。”他吃力地说出这些之后,便夺门而走。……

他这急速地离去骤然打破了全场的寂静,好像大梦惊醒一般:刹那间,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哄闹起来了。糊涂虫纵身一跃,嘴里一个劲儿地嚷嚷个不停,随着,他那风车般的双臂就挥动个不停了;眨巴眼一跷一拐地冲到雅科夫跟前,猛烈地亲吻他;尼古拉·伊凡内奇站起身子,十分郑重地宣布:他自己再赠送一杯啤酒;野老爷和蔼地笑着,这种笑从来也没有在他脸上出现过(起码我是从来没见过);穿灰色长袍的农民,一边用两只袖子擦着脸颊、眼睛、鼻子和胡须,一边不停地在那个角落里嘟哝:“啊,好,真叫好,就算我是狗养的,真叫好!”尼古拉·伊凡内奇的妻子满脸通红,急忙立起来走了出去。

雅科夫像孩童一般幸福地享受着自己的胜利;他的模样焕然一新;特别是他的那双眼睛,闪烁着美丽的欢悦。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他推到柜台前;他把那个泪流不止的灰色长袍也喊了过去,又请酒保的小儿子去呼唤包工师,可是,他终于没有找到包工师,于是,大家伙就开始喝酒了。

“你还得给我们唱一曲哩,你得给我们一直唱到晚上……”

糊涂虫高举着两只手,一边挥舞,一边不停地喊着。

我最后又看了一眼雅科夫,便走出酒店。我不想继续呆下去,而且,我担心我刚得到的印象被什么破坏。

户外依然是那么酷暑逼人。炎热好像形成了浓重的一层东西,紧紧地笼罩在大地上;在深蓝色的天空中,好像有一种细小的却精亮的火花,与那些近于黑色的极小极小的灰尘夹杂在一起回旋个不停。四野无声、万籁俱寂;必须得承认,就这片困乏的大自然中,让每个人都有种绝望的压抑感。

我走进干草棚,只身躺在了刚刚割下来就被晒干了的青草上。久久的,我辗转反侧地睡不着,而雅科夫那不可抗拒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回响……最后,炎热与疲劳终于让我不觉睡着了;这种炎热里的沉睡真的如同死去一般。

当我睁眼醒来的时候,四周都已经进入了暗暗的夜中。那些横七竖八的草散发出强烈的香气,而且有点湿润润的感觉。透过已破损的棚顶的细木条,可以看见几颗星星无力地闪烁着。

我走出棚子,看看天边,晚霞早已消逝了,它那最后的余晖在天际泛出微微的白光。不久之前被炙烤着的空气,在凉爽的夜色里,仍然有种热乎乎的感觉,让人们呼吸起来感觉郁闷,由衷地渴望一股凉风扑面而来。

而此时,连一星半点风丝都没有,天空中也没有乌云。整个夜幕看上去是那么纯净清澈而浑然一体;黑暗之中,许许多多星星无声地闪烁着,给人间一片朦胧。

村子里隐约地亮起了灯火,忽隐忽现的。近旁的酒店正是一片灯火通明,传来一阵紊乱而又模糊的喧哗声,我侧耳细听,似乎有雅科夫的声音夹杂在其中。热烈的笑声一阵又一阵地迸发出来,让人无法抗拒。

我走近窗子,把脸贴近玻璃窗朝里观看。酒店里是一副醉态百出的景象,让人看了哭笑不得。屋里的每个人都醉了:从雅科夫开始,大家都不例外。只见他袒胸露背,坐在凳子上,正在用他那嘶哑了的嗓子哼唱一支庸俗的舞曲,手里懒洋洋地拨弄着一把六弦琴。他的头发已被汗水湿透了,一束束地耷拉在他那毫无血色的脸上。

在酒店的中央,糊涂虫正在那个农民面前胡乱地跳着花样舞,他脱去了上衣,神态就像犯了疯病一样。这个农民也费劲巴力地跺踏着他那两只软弱而不听使唤的脚,他那蓬乱的须发间,露出一种毫无意义的微笑,时而还挥动一只手,似乎是要说:

“就这么办吧!”那脸上的醉态是再可笑不过了——无论他把眉毛挺得多么高,那沉重的眼睑总是拉不起来,好像是死死地盖住了那双幸福而又慌乱的眼睛。的确,他已经是酩酊大醉了,而且还是洋洋自得的神气。无论是哪个行人,看看他此时的这张脸,都会肯定地说:“好极了,老兄,好极了!”

这时的眨巴眼全身像是火一般发红,他挣着两只大鼻孔,在屋角里恶毒而狡猾地笑个不住;只有尼古拉·伊凡内奇,究竟是个真正地道的酒保,仍旧那么冷静,神态自若。除此之外,屋里添加了很多先前没有的人物,但是,我没有看见野老爷。

我把身子转过来,快步走下了科洛托夫卡村所在的小山冈。

就在这小山冈的脚下,一片大草原向远处延伸着。这时,这片大平原正沉没在弥漫无边的夜雾之中,看上去更显得无边无际,远处就好像跟黑色的天宇触接在一起似的。

我沿着溪谷旁的道路大步流星地向前走着,忽然从那远处的平原上传过来一个男孩响亮的叫声:“安特罗泼卡!安特罗泼卡——!……”他的呼喊顽强而又哀怨,满是绝望的情绪,使那最后一个字拉得长长的。

他略略停顿了一下,又接着喊叫。他的叫声在这沉静而又昏然的空气中响亮地传布开来。就这样,他呼喊安特罗泼卡的名字,最少呼喊了有三十次,猛然间,从平原的那一端,好像从另一个世界里,回应出一个模糊的声音:

“什——么——事?”

这男孩子马上狂喜而恼怒地吼起来:

“过来,小——鬼!”

“干——什——么?”过了半天儿,那人才回答。

“爸爸要——揍——你!”第一个声音急切地喊道。

第二个声音不再应答了,于是这个男孩子又一次开始呼喊安特罗泼卡。

听起来他的呼喊越来越远,越来越弱了。

天色全黑下来,那呼喊声仍然隐隐地萦绕我的耳际,我心存无奈地朝那片树林走去……

“安特罗泼卡!——”这呼喊声悠悠地回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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