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得从头说起。
大约在八年前,塔佳娜家里住着一个父母双亡的十二岁的孤儿,是她哥哥的儿子,叫安德留沙。他的眼睛水汪汪的很明亮,嘴巴小巧,鼻子挺而直,前额非常高也非常漂亮,声音安详而动听,衣着整洁,非常有礼貌,对谁都格外亲热,当然最多的是孤单的情绪,每当他亲吻姑母的手时真让人怜爱。
你一进门,他马上就给拿椅子。他平日里话也不多,一点也不淘气生事儿,总是躲在屋角里看书,姿势认真而谦恭,后背不挨椅背。客人来的时候,他总是站起来,红着脸有礼貌地笑一笑。客人出去了,他又坐下,从衣袋里拿出一个带镜子的刷子来,把头发梳梳。
他从小就爱画画。只要有一块小纸片,他就立时朝女管家阿格菲亚要一把剪刀,仔细地把纸片修剪成像样儿的长方形,在四周画上一道边框,然后开始画画:画一只瞳孔格外大的眼睛,或者一个又高又直的鼻子,或者一间有烟筒喷出螺旋形烟气的房子,或者一只像长凳一样的、“(法语:正面的)”的狗,或者落着两只鸽子的小树,而且还写上“安德烈·别洛夫左罗夫画,某年某月某日于小勃勒基村”等字。
在塔佳娜·鲍利索夫娜的命名日之前,他非常热心卖力地忙碌了两周——他首先出来祝贺,并呈上一卷系着粉色带子的画纸。塔佳娜吻了他的额角后解开了带子,把画卷打开了,众目睽睽之中呈现出一个圆圆的涂了很多阴影的殿堂,这殿堂有一排柱子,中央有一个祭坛,上面摆了颗燃烧似的心和一个花冠;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侄儿献给敬爱的姑母和恩人塔佳娜·鲍利索夫娜·波格达诺娃,以表热爱之心。”她又吻了吻他,拿出了一个银卢布。但说真的她并不热爱他,因为她不喜欢他那卑躬屈膝的性格。
到后来安德留沙逐渐长大了,姑母开始关心他的前程了……
但谁也没成想事情竟出现了转机。
那是八年前的一天,有位六级文官和勋章获得者彼得·米海勒奇·别涅伏连斯基先生前来访问。他从前曾在附近的县城里服务过,那阶段他常来塔佳娜家里,后来他搬到彼得堡去了,进了内阁,得到了要职;他多次因公外出,其中有一次他突然记起了这位旧相识,而且也非常想过两天乡村的幽静生活,调剂调剂公务的烦忙,于是他顺道来了塔佳娜这儿。她像昔时一样热情招待他,他呢……亲爱的读者,还是先让我介绍介绍他吧。
他是个胖子,中等个儿,腿很短,手很厚,性情十分温和。
他身穿一件宽肥的十分干净的燕尾服,领带非常宽系得十分高,衬衫雪白,绸背心上挂着一条金链,食指上戴了只宝石戒指,头上戴着淡黄的假发。他言行温和沉稳,总是面带微笑,愉快地眨着眼,把下巴贴在领带上——看上去格外喜相。
他天生心肠软,易悲易喜,再加上对艺术有着格外的热忱——这是真正的纯朴,因为实际上他对艺术一窍不通。当然,也是怪事,这份热忱是从哪儿来的呢?令人难以说清楚!但归根结底他骨子里是普通的东西——是再平凡不过的人。不过,在我们俄罗斯,这种人比比皆是。
由于对美术和画家的挚爱,使得这些人身上明显的有种酸劲;因而跟他们打交道是很令人扫兴的,就像面对涂蜜的木偶。
比如,他们从来都不把拉斐尔叫拉斐尔,也不把科累佐称作科累佐,而总是以“神圣的桑齐奥”“伟大的德·阿莱格利斯”代之,把!都读成”;凡是不出众的、自傲的、狡诈的和毫无才华的人,都被他命名为“天才”;“意大利的蓝天”,“南国的柠檬”,“布伦塔河岸的芳香”等经常挂在他们的嘴上。
“哇,华尼亚,华尼亚,”或者“哗,萨霞,萨”他们互相装腔作势地说,“咱们应该去南方,去南方,……咱们的心灵都是希腊的,古希腊的!”在展览会上,在某些俄罗斯画家的某些作品前,可以看见他们(必须说明:这些绅士大部分热爱祖国)。
他们一会儿退两步,把头仰起,一会儿又走到画前;他们的眼睛上好像盖着一层油光。……“啊,我的天哪,”最后他们像无病呻吟,“有灵魂,有灵魂!啊,心灵,心灵!啊,灵秀之气,大气磅礴!……构思多么奇特,多么巧妙。”
可是他们自家客厅里的画如何?每晚聚集在他们家喝茶、聊天的美术家怎么样?他们让大家看的,房间里的透视图景是这样的:右面有一把地板刷子,擦亮的地板上堆着一摊垃圾,窗旁的桌子上有个黄色茶炊,主人穿着晨衣,戴着便帽,面颊上闪映着斑斑亮光。云集于此的,有满脸轻狂的长头发的缪斯之徒,有在钢琴边尖声怪气地唱个不住的面色发青的小姐。这确实得归功于我们俄罗斯已经有了这样的习惯:一个人不能醉心于一种艺术,而却要染指于所有艺术。从这点看,也就不奇怪了:这些爱美的绅士们对俄罗斯文学——尤其是戏剧文学——也大为赞赏。……
《雅可勃·萨拿塞尔》就像是专给他们写的:那些千篇一律的描写、无人承认的天才对人类及全世界的斗争,反倒叫他们由衷的感动。
别涅伏连斯基先生来到后的第二天,塔佳娜在喝茶的时候叫侄儿拿他的图画来给客人看看。“他会画画?”别涅伏连斯基不无惊奇地问着,并把目光转向安德留沙。“会画,”女主人回答,“他非常喜欢画画,就是自个画,没有老师。”“哦,给我看看,给我看看。”别涅伏连斯基热心地接应着。安德留沙红着脸,笑嘻嘻地把自己的画册递给客人。
别涅伏连斯基先生装作内行煞有介事地翻起画册来。“画得很好,小朋友,”后来又改口,“画得真棒,画得真棒。”他说着伸手摸了摸安德留沙的头。安德留沙赶忙吻了吻他的手。“您瞧,多么有天才!……恭喜您,塔佳娜·鲍利索夫娜,恭喜您。”“唉,彼得·米海勒奇,在我们这儿连个老师都给他请不到。从城里请又太贵;邻近的阿尔塔莫诺夫家里有个画家,听说十分有才华,可女主人不准他给别人教课。她怕那样会损害自己的趣味。”
“嗯。”别涅伏连斯基先生应了一声,便沉思起来。双眉紧锁看了看安德留沙。“好,这件事我们再商量吧。”他忽然这么说,又撮了撮手。
就在当天,他要和塔佳娜单独谈话。两人闭门谈了半小时后,就招呼安德留沙进去。别涅伏连斯基先生站在窗边,精神非常好,双眼闪亮。塔佳娜坐在屋角里擦抹眼泪。“唉,安德留沙,过来谢过彼得·米海勒奇先生,他将把你带到彼得堡去。”姑母无奈而又欣悦地告诉侄儿。可侄儿却站着不动。“你老实告诉我,”
别涅伏连斯基先生用充满威严和慷慨的声调问,“小朋友,你是否想当大画家,你是否想担负艺术的使命?”“我想当画家,先生。”安德留沙怯怯地应答。“那我非常高兴!不过,”别涅伏连斯基说,“你一定也不太情愿离开你尊敬的姑母,你对她总是感恩不尽的。”“我崇拜我姑母。”安德留沙打断了他的话,天真地眨着眼睛。“当然,当然,这事我们都知道,但你想想未来,那多好啊……你成功后……”“拥抱我吧,安德留沙。”善良的姑母低低地念叨着。侄儿扑过去把她的脖子抱住。“好,现在你去谢谢你的恩人吧……”安德留沙便抱住了他的肚子,把脚尖踮起,费劲儿地够到了他的手;恩人虽想缩回手,但没有立时就缩回,……他不想让这孩子失望,也不想让自己受冷落。
过了两天,别涅伏连斯基先生带走了他的新门生。
安德留沙走后的三年中常常写信来,有时还有图画。别涅伏连斯基先生偶尔也添上几句,几乎都是客气话。再后来,来信就渐渐地少了,直到最后不再有只字片言。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姑母没收到来信,心中十分焦虑。但就在这时,她突然收到了封短信:
亲爱的姑母:
三天前,我的监护人彼得·米海洛维奇去世了。残酷的中风夺去了他的生命——我的依靠。当然,我已二十了;七年来我取得了非常大的进步;我相信自己的天才,可以用来维持生活,我并不灰心丧气,可是,假如可能,还是请您立即给我寄二百五十卢布来。吻您的手,恕不尽言。
塔佳娜马上给侄儿寄去了二百五十卢布。但过了两月,他又要钱;她东凑西凑算是凑够了又给他寄去。但是还没过六个星期,他又第三次要钱,理由是要颜料——捷尔捷列舍涅娃公爵夫人向他定了一幅肖像画。姑母这次没寄钱。他便写信告诉姑母:
“我想回村子养病。”
就在这年的五月,安德留沙果然又回到了小勃勒基村。
刚一进门,塔佳娜不敢认他。因为按他的来信,她猜想他是个病秧子,而眼前出现的却是个肩宽体胖肥头大耳的青年。昔日那又瘦又白的小男孩,现在已成为一个非常结实满头卷发的大人了。除了外表的变化外,习性、衣着和言行也都不像从前了,小时候的拘谨、胆怯、礼貌和整洁都没有任何痕迹了。现在他浑身邋遢、说话粗鲁、走起路来摇头晃脑,要么仰在安乐椅上,要么趴伏在桌子上,要么就懒着不动地方,打呵欠时总是使劲张嘴毫无顾忌,对姑母和仆人总是吆三喝四的。
他常常以艺术家自诩,他说他是自由的哥萨克人!他总是一连几天不拿笔,万一所谓的灵感勃发了,他便装出苦闷的架势,像喝醉了一般,满脸通红,目光迷离。他总是夸夸其谈自己的天赋、自己的成就、自己的发展和前途。……实际上,他连普通的肖像画也画不太好,因此可以说他是不学无术的。他从来也不看书——美术家为什么看书?自然、自由、诗——才是他的崇尚。
他常常摇晃着卷发,像夜莺似地吹着口哨,扑扑有声地抽着“茹可夫”烟!俄罗斯人的豪放与粗犷是值得称道的,可并不是每个人都宜于有这种性格,而那些没什么才华的蹩脚诗人就越发难为情了。这位安德烈·伊凡内奇长期住在姑母家里,吃粮不管酸,养尊处优,而且让其他客人叫苦不迭。
他常常坐在钢琴前(塔佳娜也有一架钢琴),用一根指头摸索着弹《勇敢的三套车》,配着和音,敲打键盘,一连几个钟头哀号着伐拉莫夫的浪漫曲《孤松》或《不,医生,不要来》,眼角尽是油汗,面颊像鼓面似的闪亮。或者突然吼叫:“平息下来吧,热烈的波涛”——每每这时,姑母就禁不住打哆嗦。
“也真怪,”有一回她对我说,“现下的歌曲都那么颓丧,我们那时就不是这样的,当然悲哀的歌曲也有,可是听起来非常顺耳……比如:
您说要来草原,我却久等不见;
您说要到草原,我便泪水涟涟……
呵,当你真的出现,我已悔痛哀怨。
塔佳娜笑了笑。
“我好苦——闷,我好苦——闷!”侄子在隔壁哀叹着。
“你该差不多了,安德留沙。”
“离别的时候,我心中悲愁。”不肯停下来的歌手接着唱。
姑母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唉,这帮艺术家呀!……”
就这样一年来,别洛夫左罗夫依旧住在姑母家,只不过常常说要去彼得堡。在乡下,他发胖了。姑母究竟是宠他的,附近的姑娘们也大都对他另眼相待。
然而好多老朋友,都不再去塔佳娜·鲍利索夫娜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