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一有客人——她喜欢的邻近的青年人们——到她家里,她便来了兴致。又请坐,又让茶,一会儿听人家聊天儿,一会儿又满脸喜悦地拍拍年轻人的面庞,可是这期间她自己不大说话,有人遭了灾遇了难,她就安慰他们,给他们友好的忠告。

很多人把自家的麻烦事儿和心中的烦恼一古脑告诉给她,伏在她手上哭泣。她总是坐在客人的对面,轻轻地支着胳膊肘,十分同情地望着他的双眼,满脸温和的微笑,让客人看了忍不住在心中暗暗称道——“您多么可爱呀多么可信呀!让我向您诉诉心中的苦闷吧!”

在她家那精巧而舒适的不大的房间里,有一种安逸与温馨的情调,总让人心旷神怡;她家的天气总是晴朗无云的——假如可以这么形容的话。

塔佳娜·鲍利索夫娜是一位令人惊奇的女人,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对她感到惊奇。她那健全的思想、坚强的性格和落落大方的态度,以及那种关心体贴别人的热忱——总而言之,她所有的美德,好像是与生俱来的;她拥有这些,也好像没费吹灰之力。

……对于她不可能有其他看法,所以根本不需感谢她。

她格外爱看青年人玩耍和淘气。每每这时,她把两手交叉在胸前,仰着头眯着眼坐在那里微笑着,忽地叹一口气,说:“哦,我的孩子们,孩子们!……”人们也总是想和她接近,握住她的手说:“您听我说,您不知道您自己的价值,您无论怎么简朴而没有学问,您都是一位非凡的人物!”

只要大家一提到她的名字,总是自然而然产生一种亲切感,同时人们也都稔熟地把她的名字挂在嘴边,因为她的名字具备一种让人微笑的魅力。

例如,我曾经有好几次朝农人打听路。“老兄,到格拉乔甫卡怎么走啊?”

“先生,你先到符亚左伏叶,从那儿去塔佳娜·鲍利索夫娜那里,她那儿的人一定会告诉你。”说到塔佳娜·鲍利索夫娜的名字时,这农人的语气非常深重而诚恳,而且还不住地点头。

她使用的仆人不算多,正好适于她的身份。住宅、洗衣房、贮藏室和厨房,她都交给曾当过她的保姆的女管家阿格菲亚去照料。管家是个没牙齿的老妇人,心肠尤其软,说哭就哭。她领管着两个丫头——脸盘像安东诺夫苹果一样结实而红润、身板也很强壮。担任侍仆、听差长和餐室管理员的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儿,名叫宝利卡尔普。

这个人古里古怪的,但很博学,是个退职的小提琴手,极其崇拜意大利的维俄提,非常热爱拿破仑——或者像他戏称之为:

波那巴底希卡——的私人仇敌,即夜莺。他的房间里养着五六只夜莺。每逢开春儿,他一连好几天等在鸟笼旁,听那所谓“头声莺啼”,听到之后,就双手捂住脸,不住地呻吟——“唉,可怜,可怜!”于是涕泪涟涟。

他身边有个助手,也就是他孙子,叫华西亚,十二岁光景,长了一头卷发,两只眼睛格外机灵。宝利卡尔普特别宠爱他,从早到晚不离左右,他负责孙子的教育。

“华西亚,”他教道,“你说一遍:波那巴底希卡是强盗。”

“说完给我什么,公公?”“给你什么?……什么也不给你。……

你是哪儿的人?你不是俄罗斯的人吗?”“我是安姆钦人,公公,我是生在安姆钦斯克的。”“嗳,傻小子!安姆钦斯克在哪儿?”

“那我如何知道?”“安姆钦斯克在俄罗斯,傻小子。”“在俄罗斯又怎样?”“怎样?已过世的斯摩棱斯克郡王米海洛·伊拉利奥诺维奇·果列尼雪夫——库图佐夫得到上帝的帮助,把波那巴底希卡从俄罗斯国境里赶了出去。就这事儿还编了一首歌:‘波那巴特不能跳舞了,他的吊袜带丢了……’懂了吗?郡王救了你的祖国。”“这和我有什么干系?”“嗨,你这傻小子,真傻!如果米海洛·伊拉利奥诺维奇郡王不把波那巴底希卡赶出去,现在就会有一个麦歇拿棍子来敲你的脑袋瓜子了。他会走到你面前说:‘贡瓦·芙·波尔捷一芙?(法语音译:你好吗?)’就叭叭地打你。”

“可我用拳头打他肚子。”“他会叫你:‘蓬茹,蓬茹,维内·伊西。

(法语音译:你好,你好,到这儿来。)’就把你的头发揪住,揪住你的头发。”“那我就打他的腿,打他长满疙瘩的腿。”“这倒是真的,他的腿长满了疙瘩。……那他就把你的手绑起来,你怎么办?”“我不让他绑;我叫马车夫米海来帮我。”“可你和米海两人对付不了这个法国佬儿怎么办?”“怎么可能对付不了,米海力气可大呢!”“那你们打算怎么办?”“我们砸他的脊梁骨,脊梁骨!”

“那他真得喊巴尔东(法语音译:饶命)了:‘巴尔东,巴尔东,瑟芙泼莱!(法语音译:求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们就告诉他:‘不给你瑟芙泼莱,法国佬儿!……’”“华西亚真是好样儿的!……那么你喊一遍:‘波那巴底希卡是强盗!’”“那你得给我糖吃!”“好小子!……”

塔佳娜·鲍利索夫娜跟女地主们几乎没有来往;她们不爱到她这儿来,她也不喜欢和她们搭讪;当她们唠叨个没完的时候,她就打瞌睡,打着打着蓦地激灵一下,使劲儿把眼皮抬起,但仍是抑制不住瞌睡。因而她不喜欢女人。

她的朋友之中有一个性情温和的小伙子,他有一个姐姐,是个三十八岁半的老处女,心肠特别好,就是性格古怪,言行暴躁。她的弟弟经常对她讲邻人塔佳娜的情形。

有一天早晨,老处女什么也没说,就备好马骑上去了塔佳娜家。她身穿长幅连衣裙,头上戴了帽子,盖上了绿面纱,散开了卷发。她径直奔往前室,大步跑进客厅。

华西亚以为是人鱼来了,半天没有醒过闷儿来。塔佳娜也吓了一跳,本想站起来,但两腿发软。

“塔佳娜·鲍利索夫娜,”老处女的声调儿差不多是哀求的。

“请原谅我的冒失;我是您的朋友阿列克塞·尼古拉耶维奇·克!

!的姐姐,我听他总说起您,因此特地前来认识认识您。”“我十分高兴。”心中慌慌的女主人闪烁其词。客人摘下帽子扔在一边,摇晃着满头卷发,紧靠着女主人坐下,并抓住了她的手。

……“这就是她,”她神情恍惚声音异样地感叹着,“这就是那个善意、磊落、高贵而神圣的人!这就是她,那个淳然质朴而又极有内涵的女人!我多么快乐!我多么快乐!我们一定会互相爱慕!我这才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她跟我想的一样,”她死死地盯住女主人的两眼,小声地强调着。“您真的不怪我吗?我的大好人?我的大好人?”“说哪儿去了,我特别荣幸……您喝茶吗?”客人谦恭地笑笑。“(德语:多真诚,多直爽,)!”她好像是自言自语,“亲爱的,请允许我拥抱您!”

老处女在客厅坐了三个小时,三个小时里一分钟也没停嘴。

她使尽全身解数向新朋友表白自己的长处。

这不速之客一走,可怜的女主人马上去冲澡,喝了杯椴树花茶,一头躺倒在床上了。

第二天老处女又来了,呆了四个钟头,临走时还告诉塔佳娜,她今后天天来串门儿。听那口气,她真是认定了常来串串门儿的好处了。假如真像她说的这样坚持下去,女主人将被她折腾得喘不过气来,幸好事情有了转机。

过了两个星期,她对塔佳娜“彻底地”失去了兴趣;再者,她爱上了一个路过这儿的青年学生。她马上就热烈地跟人家通起信来了。在她的信件中,不外乎祝福和表白,什么美好生活呀,什么为他奉献“全身心”等等,另外她要求做他“姐姐”,这姐姐的书信中还大写特写了自然界,论及歌德、席勒、别特霍文和德国哲学,——这一切终于叫这可怜的青春期学生也陷入了悲观与失望之中。

但青春的力量占了上风:有一天早上,他睁开双眼,开始强烈地憎恨他的这位“姐姐和密友”了,一气之下,差点伤及他的仆人。从此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只要稍微听见一点儿暗示着崇高纯洁的爱情的言语,就心中发狠,怒气难息。

打这事以后,塔佳娜,鲍利索夫娜就越来越不愿意接触邻里的女人们了。

唉,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我刚才给您说的关于这位善良的女地主的情形再也不存在了,她家中的那种清静与和谐,被一扫而光了。她的侄儿是个美术家,从彼得堡来到她这儿已有一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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