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意识地看看自己脚下的山冈,山冈那么突兀挺拔,简直是垂直地站在平原之上,它的庞大的轮廓黑黢黢地直插在苍茫的虚空之中,而就在我站着的下面,意思是在紧挨着这峭壁的平原之上,在那沉静得如同黑镜子一般的一段河流的旁边,在小山冈的陡坡之下,正有两堆挨得很近的火燃烧着,亮出红色火焰,冒出缕缕烟气。只见火堆周围有几个人晃动着,影子也跟着晃动着,蓦然地,还清楚地映出一个长着卷发的小脑袋的前半部来……
直到此时,我才算豁然明白自己所到达的地方了。这儿就是我们这一带人人尽知的白净草原。要想从白净草原步行回家,那得走好久,所以说,回家是不可能的了,特别是在黑夜之中,况且两条腿已经累得发软了。于是,我决定要走到那火堆旁边去,并和火堆边的人坐在一起——我想他们肯定是家畜贩子——跟他们一同等到天亮再说。
拿定主意后,我便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可是就在我的手准备放开那最后的一根树枝的当口儿,忽然有两只白狗凶狠地向我冲过来;只见那两只狗又高又大,抖动着蓬乱的长毛,汪汪地可劲狂叫。接着,从火堆边传来响亮的孩子的喊声;只见有两三个男孩子一边喊一边站了起来。
我高声回答了他们的喊问之后,他们便飞快地跑了过来,并且马上喝斥了他们那两只白毛狗——其实它俩正惊奇着我的突然出现呢。
这之后,我便得以走到他们的火堆旁。
其实我判断错了,火堆旁的人不是家畜贩子,而是附近的村庄里看马的农家子弟。应该说明的是,在我们那里,当炎热的夏季来临的时候,家家户户便都在夜间把马赶到草原上来吃草,因为白天里无数的苍蝇和牛虻叫它们得不到丝毫安宁。所以说,把马群在傍晚时赶出来,等天亮后赶回去,是农家孩子们的一件美差事。通常情形下,孩子们不戴帽子,穿件很短的旧皮袄,骑在最活泼的驽马背上,一边欢叫着,一边手舞足蹈地朝前飞奔,整个身子随着马身的跃动而有节奏地颤动着,抛下朗朗笑声让人羡慕不已。远远地望过去,只见轻微的尘土卷成黄色的柱子升腾起来,顺着道路疾驰向前不可阻挡;再听那十分整齐的马蹄声远远地飘荡开来,特别悦耳又格外亲切。这时,每匹马都竖着耳朵在奔跑;最头边的是一匹棕黄色的乱毛马,这马翘起了尾巴,不时地换着步子,而它那杂然的鬃毛上还贴着牛蒡种子。
我向孩子们说明了我迷路的情况之后,我在他们的旁边坐着。他们询问了我来自何处,便静默了一会儿,接着给我让出了一些地方。我们随便聊了几句之后,我就索性躺在了一株被啃光了的小灌木底下,环视四周的景物。
我发觉一切都如此奇妙:火堆周围拢着一个圆形的大光圈,这淡红的光圈在那里兴奋地颤动着,又好像是被沉沉黑夜压迫在下面似的;而火焰忽然就猛烈起来了,时时地朝着这光圈之外投射出急速的反光;看那火光的尖舌头,匆匆地舐了舐光秃秃的柳树枝之后,猝然间消失了;接下来,那又尖又长的黑影骤然侵入进来,一直到在火苗的根部;的的确确,黑暗在跟光明作斗争。
这期间,当火焰较弱而光圈缩小的时候,就在那天边的咄咄逼近的黑暗之中,总会突现一个有弯曲的白鼻梁的枣红色马头,或者是一个一色纯白的马头,它正急切地嚼着长长的草,边吃边朝我们专注而迟钝地瞧上一瞧,然后又低下头去,等你再看它的时候,已经无影无踪了,只留下那不停的咀嚼声和断断续续的响鼻。
从光亮的地方看暗处的东西是很难的,所以我觉得附近的一切都好像遮盖着千层灰黑的帷幕;只是遥远的天际,隐隐约约地呈现出丘陵和树林那长长的影子。幽黑而纯然的天空给人一种神秘的壮丽感,庞大而庄重地笼罩着这个世界……
你若深深呼吸一下这种特别而新鲜的气息——俄罗斯夏夜独有的味道——便马上会觉出胸怀之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紧张而绵软地膨胀出来的快悦。
整个原野安详静谧,没有一点儿声响没有。……只是偶尔能听到近旁的河流里,那大鱼突然发出的波浪击水的声音,听起来欢快而亢奋,岸边的芦苇被漂荡过来的流水微微地摇撼着,发出细弱而缠绵的瑟瑟声。
而近处的火在寂静的深夜里接连不断地发出轻轻的噼啪声……
这些孩子们都围着火堆团团而坐,脸色发红。先前那两只恶狠狠想咬我的大狗也坐在这里。它俩对于我的侵占领地似乎十分气愤,但又无可奈何。它们那两对眯起来的眼睛,有点瞌睡的困意,但仍是觑着火堆。时不时它们发出一连串的吼叫,那吼叫中充满了一种极度的自尊心。而这种吼叫到后来几乎就带上了几分哀鸣,真好像是在惋惜自己的愿望不能实现似的。
火堆边一共有五个孩子:费嘉、巴夫路霞、伊柳霞、科斯佳和凡尼亚。
第一个是费嘉,他在孩子们中年龄最大,看上去大约有十四岁。他长得身材匀称、面貌漂亮清秀而略显小巧,满头淡黄色的卷发,双眼精亮精亮的,脸上一直带着愉快而又不大经意的微笑。从各种特征上分析,他的家庭很富裕,深夜到草原上来大概不是为了生活为了干活,而只是来寻找乐子。他身穿的印花布衬衣镶着黄边儿,衬衣外披了一件崭新的短衣,新短衣敞开着差不多是挂在他那窄小的肩膀上,十分随便;那条浅蓝色的腰带上挂着一把小梳子。脚上穿了一双非常合适的低筒皮靴,看上去就是他自己的而不是捡父亲的旧鞋。
第二个孩子巴夫路霞长着一头蓬松的黑发,眼睛是灰色的,颧骨比较宽大,面孔苍白而带有麻点,嘴巴又厚又大,但也够端正。他的脑袋特别大,就像人们通常所说的啤酒锅,同样,他的身体又壮又笨,个头也不高。所以说这个孩子长得一点也不好看——这是有目共睹的——然而,我仍是很喜欢他;他的目光灵活而又正直,而且他的声音很有力度。他身上穿的并不讲究,上身是普通的麻布衬衫,而裤子上已打了补丁。
第三个是伊柳霞,他的长相很平常:鹰钩鼻子,长方脸盘,双眼总是眯缝着,满脸病态的忧虑,表情显得十分迟钝;双唇紧紧闭着,一动也没动,紧锁的双眉也始终没有展开——可能他是怕火才一直眯着眼皱着眉闭着嘴。他那黄色而简直是接近白色的头发长成尖尖的涡卷,涡卷正好从那戴得很低很低的小毡帽下露出来,他便时时地伸手把帽子拉到耳朵上来。他脚上穿了新草鞋和包脚布;他拿一根粗绳子在腰间扎了三圈,结结实实捆住了他那身整洁的黑色长袍。他的年龄和巴夫路霞的差不多,大概都不到十二岁。
第四个孩子大约十岁,叫科斯佳,他那目光悲哀又若有所思,我的好奇心一下就上来了。他的脸盘不算大,脸颊削瘦而带有雀斑,下巴很尖,就跟松鼠的很相似,嘴唇一点也不显眼;可是,他那双大眼睛乌黑发亮,水汪汪地给人一种特别的印象;好像是想要说出内心的世界,而偏偏用语言(至少是他的话)又表达不出来。他个子很小,体格也很虚弱,穿得十分贫寒。
最后一个是凡尼亚,起初的时候,我没太在意他,因为他躺在地上,悄不出声地蜷伏在一条坑坑巴巴的席子底下,只是有时从席子底下伸出他那长着淡褐色卷发的脑袋来。他顶多也超不过七岁。
就这样我躺在一旁的这株灌木底下,细心地观望着这些孩子们。
其中的一堆火上,架吊着一只小锅,锅里煮着马铃薯。巴夫路霞看着锅,正跪在那儿拿一枝木条朝沸腾的水里试探。费嘉侧身躺着,用一个胳膊肘支着下巴,把上衣的衣襟解开了。伊柳霞坐在科斯佳的身旁,总是紧张地眯着双眼。科斯佳略微低着头,眼睛却凝视着很远的某个地方。凡尼亚在他的席子底下静静地一动也没有动。
我假装睡着了。于是孩子们渐渐地又重新聊了起来。
刚开始他们闲聊,又东拉西扯,还聊到了明天的工作,并且说起了马;可是突然间,费嘉转向了伊柳霞,好像是立刻要接上被打断的话头似的,他问道:
“哎,那么说你真的看见过家神?”
“没见过,我没看见过;他是看不见的,”伊柳霞回答的声音微弱而嘶哑,与他脸上的神情极其相符,“不过我听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