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族们听了都低下了头;我感动得热泪盈眶。说心里话,古书里都没有这些道理呀。……可是结果如何呢,他自己的四俄亩青苔沼地不肯让出,也不肯卖掉。他说:‘我要叫我的仆人们把这块沼地弄干,在上面建一个改良的制呢厂。’他解释:‘我已经决定选这块地方了;关于这事我有我自己的打算。……’这要是真的也倒好,而事实上只是因为亚历山大·符拉季米勒奇·科罗辽夫的邻居安东·卡拉西科夫舍不得给科罗辽夫的管家一百卢布钞票的缘故。我们就这样没把事情办完便散了。直到现在亚历山大,符拉季米勒奇还认为自己是对的,常常谈起那制呢厂,可就是不动工弄干那块沼地。”

“他自己的领地里如何安排呢?”

“一律采用新方法。农人们都不愿意,——可是那也没用。

亚历山大·符拉季米勒奇干得非常好。”

“原来如此,路卡·彼得罗维奇?我还以为您是守旧的呢。”

“我呀,才不呢。我既不是贵族,也不是地主。我的产业简直不值一提。……而我又不懂得其他的生财之道。我只想做得正大光明,合理合法,这就谢天谢地了!年轻人都不喜爱老一套,我佩服他们。……现在该动脑子了。只有一点太糟糕:年轻人们都自以为是。对付农人好像玩弄木偶,翻过来掉过去就那么一阵,弄坏了,就丢开。于是,农人就又落到农奴出身的管家或德国籍的执事们的手中了。最好是应该从这些年轻人中出来一个做做榜样,告诉大家:该这样办!……这结果会如何呢?……难道我就这样死去,看不见新局面了吗?怎么会有这种怪事?真是青黄不接!”

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奥夫谢尼科夫。他回头望了望,朝我挪了挪,低声说:

“您听说过华西里·尼古拉伊奇·刘波兹伏诺夫的事吗?”

“没有,没听说过。”

“你倒听听看,这事多奇怪!我真是琢磨不透。这是他那些农人们传出来的,可是我听了稀里糊涂。您知道,他是一个青年人,不久之前他得到一笔母亲的遗产。他就来到了自己的世袭领地。农人们都奇怪地来围观自己的主人。大家一看,都十分惊讶!老爷穿的竟是棉绒裤子,就像马车夫,他的靴子上有镶边;

衬衣是红的,上衣也是马车夫那样的;留着胡子,头上戴着一顶古怪的帽子,长相也十分奇特,——像是喝醉了,又不像完全醉了,疯头疯脑的。‘你们都好啊,’他说,‘兄弟们!上帝帮助你们。’农人们给他鞠躬,——都不敢出声,您知道,他们都害怕。

他自己也似乎害怕了。他朝大家说:‘我是俄罗斯人,你们也是俄罗斯人;我爱俄罗斯的一切,……我有俄罗斯的灵魂,我的血也是俄罗斯的……’说着他突然就发令了:‘嗨,孩子们,大家唱一个俄罗斯民歌吧!’“农人们一听,呆呆地哆嗦起来了,有个胆儿大的带头唱了半句,立即就蹲下去,躲在别人后面了。……唉,奇怪的是,我们那儿也有这样的地主,都是出了名的放荡家伙,天不怕地不怕,就是这样;穿得跟马车夫似的,自己跳舞,弹六弦琴,跟仆人们一同唱歌喝酒,和农人一道大吃大喝;可是这位华西里·尼古拉伊奇却像一位闺房小姐,老是读书啊写字呀朗诵赞美诗什么的,——谁也不和谁说话,怕见生人,常常独自在花园里散步,满腹忧愁与寂寞的样子。

“以前的那个管家刚开始时可吓得不得了:在华西里·尼古拉伊奇来到以前,跑遍了农家,给所有的人鞠躬,——很明显是,猫心里明白它吃了谁家的肉!农人们觉着有了希望,他们心里暗暗骂道:‘哼,少来这一套!老兄!回头就得收拾你了,你这宝贝疙瘩;你立刻就得遭殃了,吝啬鬼!……’可是后来并没怎么样——我该怎样对您说呢?连上帝也弄不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华西里·尼古拉伊奇把他叫来,对他吩咐,可是他自己倒先红了脸,而且您想啊,他呼吸急促:‘你为我办事得公正,不能压制任何人,听见了吗?’可是从此之后就不再叫他了!他自己住在领地里,好像是个跟大家没关系的人。这么一来,那个管家就把心放下了,而农人们都不敢到华西里·尼古拉伊奇那里去,由于他们非常害怕。除此之外,还有新鲜事呢:这位老爷给他们鞠躬行礼,和和气气地望着他们,他们反而吓得要死。这是多么奇怪的事吧,您说,先生……或许我老糊涂了?还是怎么了?——真是弄不懂!”

我跟奥夫谢尼科夫说,这位波兹伏诺夫先生可能是有病。

“有病?他那么壮实,肥头大耳的,年纪轻轻……天晓得!”

奥夫谢尼科夫长叹了一声。

“先不谈贵族,”我开口说,“关于独院地主,您讲些什么有意思的给我听听,路卡·彼得罗维奇?”

“有什么意思呢,算了吧……”他急切地推辞着,“不过呢……倒可以讲点给您听听,讲什么好呢?算了吧!(奥夫谢尼科夫挥了一下手。)咱们还是喝茶吧。……就是农人嘛,跟农人没两样儿;实话实说,我们这班人有什么出路呢?”

他说完就把话头儿打住了。

茶端上来了。

塔佳娜·伊丽尼奇娜站起来,走近我们坐下了。在这天晚上,她有好几次悄悄地走出去,又悄悄地走回来。

房间里立时间变得非常肃静。

奥夫谢尼科夫郑重其事地喝起了茶,慢慢悠悠地一杯接着一杯。

“米嘉今天来过了。”塔佳娜·伊丽尼奇娜低声说。

奥夫谢尼科夫听了眉毛立时皱了起来。

“他来干什么?”

“来道歉。”

奥夫谢尼科夫无奈地摇了摇头。

“唉,您说说,”他转向我,“叫我如何应付这些亲戚?不理他们又不行。……上帝竟然也赏给我一个侄儿。这小子论聪明劲儿那是没比的,学问也非常好,可是我指望不上他。他本来在官家当差,却辞职不干了,说是没什么前程。……难道他是贵族吗?话又说回来,就算他真是贵族,人家也不可能马上就升他做将军呀。好嘛,现在他倒好了!不知何时当上了讼棍!专替农人们写状子,打呈报,教唆乡警们,揭发测量员,在酒店里出出进进,结交了一帮市侩和旅馆里的勤杂工。这不眼瞅着得倒霉嘛!

“那区警察局长和县警察局长已经不止一次地警告他了。幸亏呀他还会胡扯乱侃,把他们逗得哈哈大笑,但是到后来还是给人家找麻烦。……得了,他是否还在你那小屋里坐着?”他扭头对他妻子说,“我还不了解你?总是慈悲心肠儿,护着他。”

塔佳娜·伊丽尼奇娜低眉俯首地微笑着,只见她的脸红了。

“嗨,果真如此,”奥夫谢尼科夫继续说道,“唉,还不都是你惯的!好吧,叫他进来吧,——就这样,看在贵客的面子上,我饶恕这个笨东西。……好,叫他进来吧,叫他进来吧……”

塔佳娜·伊丽尼奇娜走到门边,叫了一声:“米嘉!”

米嘉走了进来,只见他大约有二十八九岁的样子,高高的身材长得十分匀称,留着一头卷发。他看见我在场,便在门边站下了。他穿的衣服是德国式的,不过仅就他肩上那过大的皱襞,就能一眼看出这衣服不但是俄罗斯裁缝裁的,而且带有地道的俄罗斯风格。

“嗨,过来呀,过来,”老头儿叫着侄儿,“有什么难为情的?

你得谢谢你伯母,是她替你说情了。……嗳,先生,我来介绍一下,”他指着米嘉对我说,“这是我的亲侄儿,可是我怎么也管不好他!已经走上末路了!(我们俩互相鞠躬。)你说,你在那边闯了什么祸?为什么他们告你?你说。”

米嘉不太情愿当着我的面儿说什么。

“以后再说吧,伯伯。”他喃喃地请求。

“等以后干什么,现在就说吧。”老人坚持己见……“你呀,我还不知道你,怕在这地主先生面前不好意思,既然如此,那你就痛改前非吧。现在你说说,说给我们听听。”

“我才不难为情呢,”米嘉神情自若地反驳着,同时把脑袋摇晃了一下。“伯伯,请您来评判一下。列舍底洛夫的独院地主们到我这儿说:‘老弟,帮帮忙吧。’‘怎么啦?’‘是这么回事:我们的粮仓办得非常好,实在是不能再好了;忽然来了一个官员,说是派来专门检查粮仓的。检查完了说:你们的粮仓办得乱极了,有的地方被严重地疏忽了,这必须报告长官。我们问:严重疏忽了什么地方呢?他回答说:这个嘛我心里明白。……我们就在一起商量了个主意:送给那官员一笔酬谢,可是老头儿普罗霍勒奇出来阻止我们,他说:这么办会使这帮家伙更加贪得无厌的。这样不好,难道我们没有一点儿法制?……我们就听从了老头儿的话,但是那官员恼火了,提出控诉,打了呈报。现在就传我们到庭呢。‘那么说你们的粮仓是不是尽善尽美的?’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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