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也让他喜欢上了,有什么办法呢?他几乎把我父亲给逼到棺材里去,好险啊,几乎就进去了,幸而是他自己死了,是喝醉了从鸽子棚上跌下来摔死的。……瞧,以前我的邻居中会有这样的人!”
“世道大变了!”我说。
“对,对,”奥夫谢尼科夫应答着。“喏,所以说:在旧时代,贵族们的生活那真叫奢侈呀。至于那些达官贵人,更是不得了啊。这些人我在莫斯科见得多了。听说,那里现下也没这种人了。”
“您去过莫斯科?”
“去过,很早以前去过。我今年七十三,去莫斯科那年十岁。”
奥夫谢尼科夫长叹一声。
“您在那儿见的是些什么人?”
“达官贵人们,全都见了;他们生活十分阔绰,叫人惊奇,叫人羡慕。可是这些人中没一个能赶上已故的伯爵阿列克塞·格利高列维奇·奥洛夫车斯明斯基。阿列克塞·格利高列维奇我常见;我叔叔在他那儿当管家。伯爵住在卡卢加门附近的沙波洛夫卡。他真是个达官贵人!那风采,那诚恳劲儿,那礼貌,几乎让人无法想象,让人无法描述。
“就说身材吧,格外高大,浑身上下都是劲头儿,眼光又亮又有神!你没认识他时,你一见到他一定会害怕的;可是你接近了他,他就像太阳一般让你温暖,让你非常欢快。他对谁都是亲自接见,对什么都爱好。他亲自参加赛马,跟谁赛都行;但他从来也不一下子就赶上别人,绝不得罪谁,也不拦阻谁,只是到了最后才赶超;而且总是那么和蔼可亲:安慰对手,夸赞他的马。
“他喂养着最上等的翻斛斗鸽子。他总到院子里来,坐在安乐椅上,下令放鸽子;四周有仆人们持枪站在屋顶上防着鹞鹰。
伯爵的脚边放置一个盛满水的大银盒;他就在水里看鸽子。
“穷人和乞丐中有好多人靠他的接济度日,……他散出许多钱财!可是他要是发起火来,那真像打雷一样,十分可怕,可是你不必惊慌的,过一会儿他就露出笑容。他一举行宴会,几乎能把全莫斯科的人统统给醉倒!……他又是特别聪明的人!他曾经把土耳其人打败过。
“他喜欢角力,大力士从图拉,从哈尔科夫,从坦波夫,从各地来到他这里。谁被他摔倒了,就得奖赏;可是如果有人摔倒了他,他还送给那人很多礼物,还吻他的嘴唇呢。
“……还有啊,当我逗留在莫斯科的时候,他发动了一个俄罗斯从来也没有过的猎犬竞赛会:他邀请全国所有的狩猎家到他家里来,规定了日期,并且给了三个月的期限。人都集拢来了。
带来了许多猎狗和猎兵,——哗,军队来了,真像军队!起先是大摆筵席,尔后出发赶往城郊。大家伙都跑来看热闹,那场面可真壮观呀!……您猜怎么样?……您祖父的狗竟超过了所有的狗。”
“是不是米洛维特卡?”我问。
“对,就是米洛维特卡,米洛维特卡。……伯爵便请求他说:
‘把你的狗卖给我吧,你要多少钱都可以。’‘不卖,伯爵,’他说,‘我不是商人,没用的破布也不卖,但是为了表达敬意,即使是妻子也可以拱手相让,但就是米洛维特卡不卖。……我宁肯作俘虏。’阿列克塞·格利高列维奇听了便称赞道:‘说得好。’你祖父就拿马车把这只狗载了回去;后来米洛维特卡死的时候,奏着音乐,把它埋在花园里,——把这狗埋葬了,并在上面立了一块有铭文的石碑。”
“这么说,阿列克塞·格利高列维奇并不欺负任何人?”我问。
“俗语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那么罢乌希这人怎么样?”稍稍静默了片刻,我提问。
‘您只知道米洛维特卡,却不知道罢乌希?他是您祖父的猎师头目,也是管猎狗的人。您祖父爱他也不亚于爱米洛维特卡。
他可是个什么都不怕的人物,您祖父不管吩咐他干什么,他马上就办到,即使是上刀山下火海。……他一喊猎狗,那整个森林都发出一片啸啸声。可是他忽然闹起脾气来,跳下马,躺在地上了。……猎狗们听不到他的吆喝那就算完了!它们再也不去跟踪新的足迹了,哪怕是特别好的东西也不再去追赶了。嘿,这么一来您祖父就大发雷霆!‘不绞死这个坏小子,我就死了算了!把这叛徒的皮给我剥下来!把这混蛋的脚跟拉起来穿进他的嗓子眼儿里去!’但到后来总是派人去问他需要什么,为什么不吆喝猎狗,罢乌希在这些时候大都是要求喝酒,喝完了酒,就站起来,又卖力地大声嚷嚷地喊猎狗了。”
“看来,您也喜欢打猎,路卡·彼得罗维奇?”
“喜欢倒是喜欢,当然喜欢,——可不是现在:现在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那是在年轻的时候,……话说回来,由于我们的身份,毕竟搞不来。我们这帮人是不能同贵族相匹敌的。确实,我们这阶层中也有嗜酒如命的无能之辈常去和大人们周旋,……可是这有什么意思呢!……说到底是自找屈辱罢了。
“给他一匹病蔫蔫的马;经常把他的帽子取下来扔到地上;
挥起鞭子,像打马似的轻轻地打在他身上;但是他始终装出笑脸,逗人家高兴。不,我告诉您:人啊身份越低操守越得高,否则,那真是自讨其辱。”
“是啊,”奥夫谢尼科夫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我有生以来,岁月像水一般流过了许多,时势已经改变了不少。尤其是大贵族们中间,我看到了非常大的变化。领地少的人,或者去就职了,或者不在原地住了;领地多的人,那就非比一般了。这些大地主,在划分地界的时候我见得多了。我告诉您呀,我看见他们,心里就高兴,他们都是和和气气斯斯文文的。而且有一点我十分惊奇:他们个个都博览群书,说话头头是道,能让人打心里认可,但是他们对实际问题却一点也不懂,连自己的利益也考虑不到:连他们的农奴管家都任意捉弄他们,像弯马轭一样。
“你可能认识亚历山大·符拉季米勒奇·科罗辽夫吧,——这是个真正的贵族。他风度翩翩,家产富足,也上过大学,似乎还到过国外,口才流利,态度谦和,跟我们每个人都握手。您认识他吧,……那您听我说。上个礼拜我们应经纪人尼基佛尔·伊里奇的邀请,去别廖佐夫卡参加聚会。经纪人尼基佛尔·伊里奇跟我们说:‘诸位先生,必须划分地界了;我们这里比别处都落后,真让人笑话,我们开始工作吧。’于是就开始了。照例经过商讨和争论;我们的代理人使起性子来。不过,第一个吵嚷起来的是奥夫钦尼科夫·波尔菲利。……这人为何要吵嚷呢?……他自己一寸田地也没有,是受他兄弟的委托来办这件事的。
“他嚷嚷:‘不成!你们别想骗我!不,我不是笨蛋!拿地图来!把测量员给我叫来,把这个叛徒叫来!’‘您究竟要干什么?’‘哼!休想!别以为我马上就告诉你我要干什么!……不成,你们把地图拿来,就这样!’他就拿手敲打了半天地图。后来他又把玛尔发·德米特列芙娜给侮辱了一通。她骂道:‘你竟然侮辱我的名誉?’‘我胆敢?’他毫不示弱,‘把你的名誉给我的栗毛母马都不要。’最后好不容易拿马德拉酒才叫他平静下来了。
“把他刚刚安顿好,别人又吵嚷起来了。乱哄哄一片。我的亲爱的亚历山大·符拉季米勒奇·科罗辽夫坐在屋角里,咬着手杖的头儿,只是摇晃脑袋。我觉得非常尴尬,真受不了,立马想跑开。他对我们作何感想呢?这时,只见我的亚历山大·符拉季米勒奇站起来了,似乎是要开口说话。经纪人慌忙说:‘各位先生,各位先生,亚历山大·符拉季米勒奇要讲话了。’贵族就是贵族,别人没法比,全场马上就静悄悄了。
“于是呢,亚历山大·符拉季米勒奇开始讲话了,他说:我们好像已经忘记了我们集会的目的;又说:划分地界,表面上看是对领主有益,可是这原因是什么呢?——是为了给农人们减轻负担,让他们的工作便利些,能对付劳役;像现在这样,他自己不知道自己的田地在哪儿,有时往往得赶了车到五俄里外的地方去耕作,要找到他可能性也不大。后来亚历山大·符拉季米勒奇说:
不考虑农人的福利,那是地主的罪孽;又说:说到底,假如合理地判断起来,他们的利益和我们的利益其实是一致的:他们好了,我们也好;他们坏,我们也坏。……后来又说:所以呢,为一丁点小事争执不休是错误的,也是缺乏远见的。……他还说,还说了很多,……说的那些话,句句深入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