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位年近七旬的老人,他长得高高胖胖的,面相有点像克雷洛夫,低垂的眉毛下面有一双睿智的眼睛,他说话总是有板有眼,走路的姿式总是非常威严,这就是奥夫谢尼科夫。

他经常穿一件长袖的宽肥蓝大衣,全部的扣子都系上,脖子上围一条淡紫色的绸围巾,脚上穿着一双光亮的带穗子的长统皮靴,乍一看像个家财万贯的商人。

他的手掌十分出众,柔嫩而又白皙,谈话的时候,他经常用手摆弄自己大衣上的扣子。奥夫谢尼科夫的威严和镇定、机智和懒散、刚正和顽固,叫我想到彼得大帝以前时代的俄罗斯贵族。

……他若穿上古代的无领大袍一定很合身。他是旧时代遗老遗少中的一个。

左邻右舍都非常敬重他,而且把与他来往引以为荣。同辈的独院地主们也都十分崇拜他,远远地看见他就摘下帽子,总是以他为骄傲,以他为榜样。

一般情形下,在我们那里,直到如今,独院地主跟农人们没什么区别:他们的产业差不多跟农人一样,甚至更坏,仔牛小得可怜,马则凑合着活命,拿绳索做个挽具将就着用。

然而,奥夫谢尼科夫在这一般规律中是个例外,尽管也不是大富大贵。他和他的妻子两个人住在一所舒适而整洁的小屋子里,仆人不多,却都让他们穿俄罗斯服装,称他们雇工。他们也替他种庄稼。

他不假装贵族模样,也不冒充地主,但他从来也没有像人们说的那样“得意忘形”。他在第一次被邀请时总是不马上就入席,有新的客人进来,他总是站起身来,而且带着那特有的威严而又庄重的殷勤,使得客人们不得不向他更殷勤地鞠躬行礼。

奥夫谢尼科夫执著于古风,并不是由于迷信(他的心灵没有半点拘束),而完全出于习惯。例如,他不喜欢装有弹簧座的马车,他爱坐竞走马车,或者装有皮垫的很漂亮的小马车,爱自己驾着良种的枣红跑马(他养的全是枣红马)。他的马车夫是一个面颊红润的小伙子,头发剪成弧形,身穿蓝色外衣,戴着低低的羊皮帽子,腰里系着皮带,恭敬地坐在他旁边。

奥夫谢尼科夫常常在饭后睡一觉,每星期六洗澡,读的全是宗教书(读书的时候总是很正规,把一个圆形银边眼镜架到鼻子上),每天都早睡早起。可是他的胡子总是剃得光光的,剪了个德国式的头发。他招待客人十分亲切特别诚恳,但是从来不向他们深深地鞠躬,从来也不匆忙奔走,从来不把任何干果和腌渍物统统拿出来请客。“太太!”他慢吞吞地说,并不站起身来,只是略微把头转向她,“拿些好吃的来给客人吃吧。”

他认为出卖谷物是罪恶,因为谷物是上帝的惠赐,在那年,饥荒遍野物价飞涨时,他便把全部的贮藏分发给附近的地主和农人;第二年他们感激涕零地拿来实物还债。

邻里们常常跑到奥夫谢尼科夫家里来请他裁判请他调停。他忍受不了仓卒忙乱、惊慌失措、以及女人们的闲话和无由的纷争。有一次他家不知怎么失了火。一个雇工急慌慌地跑到他房里大声喊叫:“失火啦!失火啦!”“唔,你叫什么叫!”奥夫谢尼科夫冷静地教训道:“把我的帽子、手杖拿来……”

他爱自己驯练马。有一回,一匹又猛又生的比曲格马拉着他从山上奔下去,直冲溪谷。“喂,好了,好了,年轻的小马儿,你要摔死了呀。”奥夫谢尼科夫温和地对它说着,瞬间工夫,这马车及马车上的人都跟着那匹马一同跌进了溪谷,幸而那溪谷底上恰巧有沙堆。没有伤着人,只是那匹比曲格马的一条腿脱了臼。“唉,你瞧瞧,”奥夫谢尼科夫从地上爬起来,继续用沉稳的声音说着,“我不是对你说了吗,怎么不听?”

他找的妻子跟他特别般配。塔佳娜·伊丽尼奇娜·奥夫谢尼科娃是一个身材高挑、神情庄重而沉默少语的女子,总是围一条咖啡色的绸围巾。尽管她平时很冷漠,但是不仅没有人抱怨她严厉,反而有很多穷人都称为好妈妈和大恩人。端正的容貌、乌黑的大眼睛、薄薄的嘴唇,依旧能看出她当年的美艳。奥夫谢尼科夫没有孩子。

读者已经知道了,我是在拉其洛夫家跟他认识的,大约过了两天,我就去拜访他。他正好在家。当时,他正坐在一只皮制的大沙发椅上读《圣徒传》。一只灰色的猫卧在他肩上打鼾。

他依照自己的惯例热情而庄重地招待我。我们便谈了起来。

“请您实实在在地告诉我,路卡·彼得罗维奇,”谈话中有一次我这样问他,“在从前,在您那时代,是否比较好些?”

“有的地方的确比较好些,我对您说,”奥夫谢尼科夫回答,“我们的日子比较安定,比较富裕,的确,……不过,总的说还是现在好;到了您的孩子们的时代,一定会更好。”

“路卡·彼得罗维奇,我还以为您一定对我赞美旧时代呢。”

“不,我认为旧时代并没有什么值得赞美的。喏,例如,您现在是地主,跟您那已经过世的祖父一样是地主,可是您没有那样的威势了!当然,您本身也不是那样的人。我们现在也受别的地主的压迫;可是似乎这又是不能避免的。也许谷子磨过之后会变成面粉呢。不,我年轻时看够的那种事儿,现在无论如何也看不到了。”

“什么事儿呢,举个例子?”

“你比如说吧,就是你祖父的事儿。他可真是个有权势的人!

他欺负我们。您大概知道吧——自家的田地怎么会不知道呢——

从车普勒金到马利宁的那块耕地。……现在你们在那儿种着燕麦。……其实那本是我们的,——完全是我们的。您的祖父从我们手里夺了去的;他骑着马出来,用手指着说:‘这是我的领地。’——这就归他所有了。

“先父(祝他升入天堂!)是个正直的人,也十分刚烈,他不服气,——谁愿意把自己的产业拱手让出呢?——就告到法庭。

但是就他一人告,别人都没去,他们胆小。这就有人去报告给您祖父,说彼得·奥夫谢尼科夫在告您,告您抢占了他的地皮……

您祖父立刻派他的猎师罢乌希带了一队人马闯到我家。……他们把我父亲抓到你们世袭的领地上。那时候,我还很小,光着脚跟在后头。您说怎么了?……他们把他带到你们家的窗子下面,用棒子打他。

“你祖父就站在阳台上看热闹;您祖母也坐在窗子下面看热闹。我父亲喊着:‘老太太,马利亚·华西里叶芙娜,给我说说情,可怜可怜我吧!’可是她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仍是毫无感觉地在那儿观看。后来他们逼着我父亲声明放弃这块地皮,并且还让他感谢放他生还的大恩大德。就这样,地皮归了你们。不信您可以问问您的农人们,这块地叫什么?棒子地!是用棒子打人打出来的。就由于这些,我们这些小人物对旧时代的制度没有太多的留恋。”

我真不知怎样是好,而且不敢正视他那张脸。

“那时我们邻近还有一个人,他叫斯捷邦·尼克多波辽内奇·科莫夫。他把我父亲折腾苦了,真可谓费尽心机。这个人是个酒鬼,爱请客,等到他喝醉了,拿法语说一声:(这很好),然后舐一舐嘴唇,——那时候可就闹得凶了!他派人去请所有的邻居都到他家里来。他准备好马车,停在那儿:万一你不去,他马上就闯来。……真是个怪家伙!他清醒的时候一句谎也不说,可是要是喝醉了,那就没准儿了:他在彼得堡的封当卡街上有三所房子:一所是红色的,有一个烟囱;另一所是黄色的,有两个烟囱;还有一所是蓝色的,没有烟囱;——他有三个儿子(其实他还没结婚):一个在步兵队里,另一个在骑兵队里,第三个待在家里。……还说一个儿子住着他的一所房子,大儿子那儿海军将官们经常来访,二儿子那儿将军们经常来访,小儿子家里英国人经常来访!说到这儿他站起来:‘祝我的大儿子健康,他是最孝敬我的!’说着哭了起来。假如有人拒绝举杯,那就糟糕了。“毙了你!”他骂,‘还给你暴尸!……’“有时候他跳着喊叫:‘跳舞吧,上帝的子民们,让你们高兴高兴,又可以让我高兴高兴!’因此你只得跳舞,就是难受也得跳。他折磨他的农奴们的姑娘更是不得了。她们迫不得已通宵达旦地合唱,唱得声音最高的,就得奖赏。可是假如她们疲倦了,他就双手支着下巴,悲声长叹,‘唉,我这无依无靠的孤儿!大家抛弃了我这个可爱的人儿!’马夫们见了急忙去鼓励姑娘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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