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甲午,司马光移书王安石,请罢条例司及常平使者。安石得书大惭,欲怒则不敢,答书但言“道不同”而已。书凡三返,文多不载。条例司奏专疏驳韩琦所言,皆王安石自为之。既而琦又言:“今蒙制置司以臣所言皆为不当,臣详疏驳事件,多删去臣元奏要切之语,曲为沮难,及引《周礼》国服为息之说文其谬妄,将使无复敢言其非者。须再辨列,欲望亲览群臣言常平章疏。”上怒,悉以付安石。安石复于上曰:“章疏惟韩琦有可辨,余人绝不近理,不足辨也。”上然之。范镇言:“自古以来,未有天子而开课场者。”王安石曰:“镇所言,若非陛下略见《周礼》,天子有此,则岂得不为愧耻?”上又谕安石,令稍修改常平法以合众论。安石曰:“陛下方以道胜流俗,与战无异,今少自却,即坐为流俗所胜矣。”己亥,御集英殿,策试礼部奏名进士。有曰:“圣人之王天下也,百官得其职,万事得其序。有所不为,为之而无不成;有所不革,革之而无不服。田畴辟,沟洫治。富足以备礼,和足以广乐,治足以致刑。方今之政,救之之道,必有本末,所施之宜,必有先后。”王安石之辞也。上遣刘有方谕司马光以依旧供职。是日,光入对曰:“臣自知无力于朝廷,朝廷所行,皆与臣言相反。”上曰:“相反者何事也?”光曰:“臣言条例司不当置,又言不宜多遣使者外挠监司,又言散青苗钱害民,岂非相反?”上曰:“言者皆云法非不善,但所遣非其人耳。”光曰:“以臣观之,法亦不善,所遣亦非其人也。”上曰:“元敕不令抑勒。”光曰:“敕虽不令抑勒,而所遣使者皆讽令抑配,如开封府界十七县,惟陈留姜潜张敕榜县门及四门,听民自来,请自给之,率无一人来请。以此观之,十六县恐皆不免于抑勒也。”上敦渝再三,光再拜固辞。上曰:“当更思之。”范镇罢知通进银台司。初,司马光辞枢密使,上许之。镇封还诏书曰:“臣所陈大抵与光相类,而光追还新命,则臣亦合加罪责。”上令再送镇行下,镇又封还曰:“陛下自除光为枢密副使,士大夫交口相庆,称为得人,至于坊市细民,莫不欢喜。今一旦追还诰敕,非惟诏命反汗,实恐沮光谠论忠计。”上不许,以诏书直付光,不复由银台司行下。镇言:“由臣不才,使陛下废法,有司失职。”遂乞解银台司,许之。壬子,御集英殿,赐进士、明经、诸科叶祖洽以下及第、出身、同出身总八百二十九人。祖洽策言:“祖宗多因循苟简之政。陛下即位,革而新之。”李大临、苏轼编排上官均第一,祖洽第二,陆佃第五。上令宰相陈升之面读均等策,以祖洽为第一。安石即得政,每赞上以独断,上专信任之。轼发策云:“晋武平吴,以独断而克;苻坚伐晋,以独断而亡。齐桓专任管仲而霸,燕哙专任子之而灭,事同功异,何也?”安石见之不悦。上谕王安石曰:“闻有三不足之说否?”王安石曰:“不闻。”上曰:“陈荐言,外人云:今朝廷以为天变不足惧,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安石曰:“陛下躬亲庶政,唯恐伤民,此即是惧天变。陛下询纳人言,无小大,唯是之从,岂是不恤人言?然人言固有不足恤者,苟当于义理,则人言何足恤?至于祖宗之法不足守,则固当如此。且仁宗在位四十年,凡数次修敕,若法一定,子孙当世世守之,则祖宗何故屡自变改?今议者以为祖宗之法皆可守,然祖宗用人皆不以次。今陛下试如此,则彼异论者必更纷纷。”

夏四月,诏:“御史中丞吕公著,比大臣之抗章,因便坐使之对,乃诬方镇有除恶之谋,深骇予闻,乖事理之实。可翰林侍读学士、知颖州。”司马光记所闻于赵抃曰:“上谕执政以吕公著上殿言朝廷摧沮韩琦太甚,将兴晋阳之甲,以除君侧之恶。王安石怨公著叛己,请明著罪状。”光又云:“公著素谨,初无此对。”或谓孙觉尝为上言:“今藩镇大臣如此论列而遭挫辱,若唐末五代之际,必有兴晋阳之甲以除君侧之恶者矣。”上误记以为公著也。己卯,参知政事赵抃为资政殿学士、知杭州。枢密副使韩绛间与王安石同奏条例司事,尝赞上曰:“臣见王安石所陈非一,皆至当之论,可用,陛下宜深省察。”故安石尤德之。前秀州军事判官李定权监察御史里行。定初至,谒李常,常问南方之民以青苗为如何,定言:“皆便之,无不善。”常谓曰:“今朝廷方争此,君见入切勿为此言也。”定即日诣安石,白其事曰:“定惟知据实而言,不知京师不得言青苗之便也。”安石喜甚,密荐于上。上欲用定知谏院,曾公亮、陈升之固争之,乃改命焉。

吕中曰:百官除授,自执政以下,皆付大臣进拟,而中丞、谏官必出于人主之亲擢,所以公其选也。自安石执政,以京官王子韶除御史,又以选人李定除谏官,则台谏皆出于宰相之除矣。

权监察御史里行程颢权发遣京西路同提点刑狱。颢先上疏言:“臣闻天下之理本诸简易,而行之以顺道,则事无不成,舍而之于险阻,则不足以言智矣。况于措置沮废公议。一二小臣实与大计,用贱陵贵,以邪妨正者乎?凡此,皆天下之理不宜有成,而智者之所不行也。兴利之臣日进,尚德之风浸衰,尤非朝廷之福。臣奉职不肖,论议无补,望允前奏,早赐降责。”故罢。淮南转运使谢景温为工部郎中兼侍御史知杂事。景温雅善安石,又与安石弟安国通姻。先是,安石独对,问上曰:“陛下知今日所以纷纷否?”上曰:“此由朕置台谏非其人。”安石曰:“陛下遇群臣无术,数失事机。别置台谏官,恐但如今日措置,亦未能免其纷纷也。”于是专用景温。上批监察御史张戬、王子韶并落职知县。戬屡言青苗不便,最后上疏,乞罢制置司及诸路使者,并言:“王安石专为聚敛,好胜遂非;吕惠卿险薄奸凶,尚留君侧。”既上疏,又诣中书力争,辞气甚厉。公亮俯首不答,安石以扇掩面而笑。戬怒曰:“参政笑戬,戬亦笑参政。参政所为,岂但戬笑,天下谁不笑者?”陈升之解曰:“察院不须如此。”戬顾曰:“只相公得为无过耶?”退即家居待罪,遂与子韶同黜。甲申,翰林学士司马光读《资治通鉴》。上曰:“舜即谗说殄行,若台谏为谗,安得不黜?”光曰:“臣因进读及之耳。时事臣不敢众论也。”及退,上留光,谓曰:“吕公著言藩镇欲兴晋阳之甲,岂非谗说殄行?”光曰:“公著平居与侪辈言,犹三思而发,何故上前轻发乃尔?外人多疑其不然。”上曰:“王安石不好官职及自奉养,可谓贤者。”光曰:“安石诚贤,但性不晓事而愎,此其短也。又不当信任吕惠卿,惠卿奸邪,而为安石谋主,安石为之力行,故天下并指安石为奸邪也。”上曰:“今天下汹汹者,孙叔敖所谓“国之有是,众之所恶”也。”光曰:“然。陛下当察其是非,然后守之。今条例司所为,独安石、韩绛、吕惠卿以为是,天下皆以为非也,陛下岂能独与此三人共为天下耶?”司马光读《资治通鉴》张释之论啬夫利口,光曰:“孔子称恶利口之覆邦家。夫利口何至覆邦家?盖其人能以是为非,以非为是,以贤为不肖,以不肖为贤。人主苟以是为非,以非为是,以贤为不肖,以不肖为贤,则邦家之覆,诚不难矣。”时吕惠卿在坐,光所论专指惠卿也。

五月甲辰,诏:“近设制置三司条例司,本以均通天下财利。今大端已举,惟在悉力应接,以趣成效。其罢归中书。”先是,文彦博等皆请罢制置条例司,上谓彦博曰:“俟群言稍息,当罢之。”不欲亟罢,恐伤王安石意故也。诏欧阳修不合不奏听朝廷指挥,擅止散青苗钱,特放罪。修在青州,尝奏疏条陈三事。中书言:“修擅止给青苗钱,欲特旨问罪。”王安石论修殊不识藩镇体,乃降是诏。先是,上复欲用修执政,安石曰:“修见事多乖理,好有文华人。”安石盖指苏轼辈,而上已默喻。壬子,诏罢入阁仪。王珪等言:“入阁者,乃唐只日紫宸殿受常朝之仪也,非为盛礼,不可遵行。”故罢之。

六月壬戌,驾部郎中朱寿昌者,巽之子也。其母刘氏嫁民间,寿昌行四方访求,不获,饮食罕御酒肉,与人言辄流涕。以浮屠法灼臂烧顶,刺血写佛书,冀遂其志。又弃官入秦,与家人诀:不见母不复还。行次同州,得之,刘氏时年已七十余矣。永兴钱明逸表其孝节,癸亥,诏寿昌赴阙朝见。先是,言者共攻李定不服母丧,王安石力主定,因忌寿昌。寿昌前已再典郡,于是折资通判河中府。宗正寺言:“每岁正月一日,装写《仙源积庆图》、《宗藩庆绪录》各一本,供送龙图、天章、宝文阁,令祖宗非袒免亲,更不賜名。授官一依外官之法,合与不合,修入图册。”诏送礼院详定。礼官言:“亲疏异则恩礼不得不异,世系同则图籍不得不同。二者并行而不相悖,亲亲之义备矣。所有祖宗非袒免亲,欲乞依旧修写入《仙源积庆图》、《宗藩庆绪录》。其在外者,委宗正寺逐年取索附籍。”从之。翰林学士司马光乞差前知龙水县范祖禹同修《资治通鉴》,许之。祖禹,镇从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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