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凑在锅边吃着,唯独潘捷列坐在一旁,用小木碗喝粥。他的调羹跟别人的不一样,是柏木做的,上面有个小十字架。叶果鲁希卡瞧着他,想起那做杯子用的长明灯,就轻声问司乔普卡:“为什么老爷爷独自坐在一边?”

“他是个旧派教徒,”司乔普卡和瓦夏小声回答,同时他们说话的神情显得仿佛在讲一种短处或者秘密的恶习似的。

大家沉默着,想心事。听过那些可怕的故事以后,谁也不想讲平凡的事情了。在沉静中,瓦夏忽然挺直身子,用他那没有光彩的眼睛凝神瞧着一个地方,竖起耳朵来。

“怎么回事?”迪莫夫问他。

“有人来了,”瓦夏回答道。

“你看见他在哪儿?”

“在那边!有个微微发白的东西。……”在瓦夏瞧着的那边,除了黑暗以外什么也看不见。大家静听,可是没听见脚步声。

“他从大路上来了?”迪莫夫问。

“不,是从旷野上来。……上这边来了。”

在沉默中过了一分钟。

“也许是葬在那儿的商人正在草原上溜达吧,”迪莫夫说。

大家斜眼看那十字架,面面相觑,忽然哄笑起来;他们为自己的恐惧害臊了。

“他为什么要出来走呢?”潘捷列问。“只有大地不肯收留的人才会夜里出来行走。那两个商人没什么。……那两个商人已经戴上殉教徒的荆冠了。……”可是忽然他们听见了脚步声。有人匆匆忙忙地走来。

“他带着什么东西呢,”瓦夏说。

他们开始听见青草在走过来的那个人的脚底下沙沙地响,杂草喀嚓喀嚓地响。可是在篝火的亮光外面什么也看不见。临了,脚步声近了,有个人咳了一声。闪烁的亮光好象让开一条路,事情终于清楚了,车夫们忽然看见面前站着一个人。

不知道是因为火光摇抖不定呢,还是因为大家想先看清来人的脸,总之,怪极了,他们第一眼看见的,先不是他的脸,也不是他的衣服,却是他的笑容。那是一种非常善良、开朗、温柔的笑容,就跟刚被叫醒的小娃娃一样,而且那是一种富于感染力的笑容,叫人很难不用笑容回报他。等到大家看清楚,这才知道原来那陌生人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长得难看,没有一点出众的地方。他是个身材很高的乌克兰人,长鼻子,长胳膊,长腿。他处处都显得长,只有他的脖子很短,使他的背有点驼。他上身穿一件干净的、领口绣花的白衬衫,下身穿着白色的肥裤子,脚登新的高筒靴,跟车夫们一比,简直象个大少爷。他抱着一个又大又白的、第一眼看上去样子古怪的东西,而且有一管枪的枪身从他肩膀后面探出来,也很长。

他从暗处走进亮光的圈子里,站住,好象在地里生了根。

他有半分钟的工夫瞧着车夫们,仿佛要说:“瞧啊,我的笑容多么好看!”然后他朝篝火迈近一步,笑得越发开朗,说:“面包和盐③,哥儿们!”

“欢迎你!”潘捷列代表大家回答。

这个生人把怀里抱着的东西放在篝火边(原来那是一只打死的大鸨),又对他们打一次招呼。

大家都走到大鸨那儿,开始细细地看它。

“好一只鸟!你拿什么打死它的?”迪莫夫问。

“大砂弹。……霰弹打不中它,它不容易接近。……买下吧,哥儿们!我只要二十戈比就把它卖给你们。”

“我们要它有什么用,这东西顶好烤着吃,拿它一煮大概就会煮硬,那就咬不动了。……”“唉,真要命!要是把它拿到庄园上的老爷那儿去,他们倒会给我半个卢布。可是路远着呐,足足有十五俄里!”

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坐下来,取下枪,放在身旁。他好象困了,没精神,笑眯眯的,给火光照得眯细眼睛,大概想起了什么痛快的事。他们递给他一把勺子。他吃起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迪莫夫问他。

陌生人没听见这句问话。他没回答,甚至也没看迪莫夫一眼。这笑嘻嘻的人大概没尝出稀饭的滋味,因为他有点懒洋洋地、无意识地喝着,临到把勺子举到唇边,有时候勺子里盛得很满,有时候却完全是空的。他并没喝醉酒,不过他的脑子里却有什么荒唐的想法在浮动。

“我在问你:你是什么人啊?”迪莫夫又问了一遍。

“我?”来历不明的人一怔,说。“康司坦钉兹佛内克,罗夫诺地方人。离这儿大约有四俄里路。”

康司坦丁想赶紧表明他并不是象他们那样的农民,而要高一等,就连忙添一句:“我们有养蜂场,而且还养猪。”

“你是跟爸爸住在一块儿,还是另外单过?”

“现在我自己单过,我们分家了。这个月,过了圣彼得节,我成亲了!现在我是娶了媳妇的人!……从办喜事到现在有十八天了。”

“好事!”潘捷列说。“结婚挺不错。……这是上帝赐福给你。……”“年轻的老婆待在家里睡觉,他却到草原上来溜达,”基留哈笑道。“怪人!”

仿佛自己身上顶怕痛的地方给人掐了一下似的,康司坦丁打了个哆嗦,笑起来,脸红了。……“可是主啊,她不在家!”他连忙从嘴边移开勺子说,带着快活和惊奇的表情看一遍所有的人,“她不在家,她回娘家待两天!真的,她走了,我就跟没结婚一样。……”康司坦丁摆摆手,摇摇脑袋。他打算继续想下去,可是他脸上流露着的欣喜妨碍他想心事。他好象坐得不舒服似的,换了个姿势,笑起来,又摇摇手。他不好意思把他的愉快的念头讲给陌生人听,可又忍不住想要把自己的欢喜告诉别人。

“她上杰米朵沃村去看她妈了!”他说,脸红了,把枪换一个地方放。“她明天会回来。……她说她回来吃中饭。”

“你闷得慌吗?”迪莫夫问。

“啊,主,你想会怎样呢?我们成亲没几天,她就走了。

……不是吗?哦,不过呢,她是个活泼伶俐的姑娘,要是我说得不对,让上帝惩罚我!她呀,那么好,那么招人喜欢,那么爱笑、爱唱,简直是一团烈火!她在我身边的时候,我的脑筋给弄得迷迷糊糊,可是她一走,我又失魂落魄,跟傻瓜似的在草原上逛荡。我吃完中饭就出来走,真要命。”

康司坦丁揉揉眼睛,瞧着火,笑了。

“那么,你爱她,……”潘捷列说。

“她那么好,那么招人喜欢,”康司坦丁又说一遍,没听见潘捷列的话。“一个挺好的主妇,又聪明又明事理,在全省的老百姓家里再也找不到象她那样的了。她走了。……不过,她一定也惦记我,我知道!我明白,那只小喜鹊!她说明天吃中饭以前回来。……这可真是想不到的事啊!”康司坦丁差不多嚷起来,忽然提高声调,变换一下坐的姿势。“现在她爱我,惦记我,不过当初她还不肯嫁给我呢!”

“可是你吃啊!”基留哈说。

“她不肯嫁我!”康司坦丁没去听他,接着说。“我追了她三年!我原先是在卡拉契克市集上瞧见她的。我爱她爱得要命,差点没上吊。……我住在罗夫诺,她住在杰米朵沃,两下里相隔十五俄里路,我简直找不着机会。我打发媒人去见她,她呢:‘不行!’唉,这只喜鹊啊!我送她这个,送她那个,耳环啦,蜜饼啦,半普特蜂蜜啊,可她还是说:‘不行!’真是没办法。不过要是仔细一想,我哪儿配得上她呢?她年轻,漂亮,一团烈火似的,我呢,岁数大,不久就要满三十了,况且长得实在太漂亮,一把大胡子跟一把钉子似的,脸孔也真干净,上面满是疙瘩。我哪儿能跟她相比哟!只有一点还好:我们家富裕,可是瓦赫拉敏基家也不错啊。他们有六头牛,雇着两个长工。哥儿们,我爱她,入了迷。……我睡不着,吃不下,满脑子的心事,整天迷迷糊糊,求上帝别叫我们受这份罪才好!我想见她的面,可是她住在杰米朵沃。

……你们猜怎么着?上帝可以作证,我不是说谎:一个星期总有三回,我一步一步走着上那儿去,就为了看她一眼。我扔下活儿不干了!我胡思乱想,甚至想上杰米朵沃去做个长工,好跟她挨近一点。我好苦哟!我妈找巫婆来。我爸爸打过我十来回。我足足吃了三年苦,于是下了决心:就是入地狱我也要上城里做马车夫去。……这是说,我不走运!刚过复活节,我就上杰米朵沃去跟她见最后一面。……”康司坦丁把头往后一仰,发出一阵细碎的畅快笑声,仿佛刚才很巧妙地捉弄了什么人似的。

“我看见她跟一些年轻小伙子在河边,”他接着说。“我的火上来了。……我把她叫到一边,对她说了各式各样的话,大概有一个钟头。……她就此爱上我了!她有三年不喜欢我,可是就因为我那一番话,她爱上我了!……”“你对她说了些什么呢?”迪莫夫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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