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的客栈跟这一带的客栈可不同。在那儿,院子里搭天篷,就跟堆房一样,或者不妨说,跟有钱人家庄园上的谷仓一样。只是谷仓还要高一点。得,我们就在那儿住下了,挺不错。我那位商人住一个房间,我呢,跟马住在一块儿,样样事情都合情合理。就这么着,哥儿们,我在睡觉以前祷告一番,到院子里溜达一下。那天晚上挺黑,什么也看不见,要看也是白费劲。我就这么走了一阵,又回到货车旁边,快要走到了,忽然看见亮光一闪。这是怎么回事?老板跟伙计好象早就上床睡了,客栈里除了商人和我以外又没别的住客。

……这亮光是打哪儿来的呢?我起了疑。……我走过去,……往亮光那儿走。……求主怜悯我!圣母拯救我!我这么一瞧,原来靠近地面有个小窗子,外面安着铁格子,……在正房底下。……我趴在地上,往里瞧;我这一看不要紧,周身都凉了。……”基留哈极力不出声地拿一把杂草塞进火里。老头儿等枝子哗哗剥剥爆过,咝咝响过以后,说下去:“我往那儿这么一瞧,原来是个地窖,好大哟,漆黑,阴凄凄的。……有一个桶,上面摆着一盏小提灯。地窖中央站着十来个人,穿着红衬衫,卷起袖子,在磨长刀。……哎呀!

原来我们住进黑店,掉到强盗窝里来了!……这可怎么办?我跑到商人那儿,悄悄叫醒他,说:‘你别害怕,商家,’我说,‘可是咱们的事儿不妙。……咱们掉进强盗窝里来了,’我说。

他的脸色顿时变了,问道:‘我们现在怎么办呢,潘捷列?我带着很多孤儿的钱呐。……至于我这条命,’他说,‘那随上帝的意思好了。我不怕死,可是丢掉了孤儿的钱才可怕呀,’他说。这可怎么办?大门上了锁。坐车也好,走路也好,都出不去。……要是有一道围墙,那倒也好翻过去,可是院子上面有天篷啊!……‘喂,商家,你也不用害怕,’我说,‘对上帝祷告好了。也许主不肯让孤儿受屈。就在这儿待着吧,’我说,‘别有什么动静,趁这工夫,也许我会想出什么办法来。……’好!……我就向上帝祷告,上帝叫我想出妙法来了。……我爬上马车,轻轻地……轻轻地,不让别人听见,拉掉房顶上的麦秆,挖了个小洞,往外爬……往外爬。……然后我跳下房顶,顺大路拚命跑。我跑啊跑的,累得要死。……大概我一口气跑了有五俄里路,也许还不止五俄里。……谢天谢地,我一瞧,前边有个村子。我跑到一所农舍跟前,敲窗子。‘东正教徒啊,’我说,就把事情原原本本讲给他们听了,‘别眼看基督徒的灵魂毁掉吧。……’我把大家全叫醒了。

……农民们会齐了,跟我一块儿去。……有人拿着绳子,有人拿着棒子,有人拿着草叉子。……我们打进客栈的院门,直奔地窖。……强盗们刚刚磨完刀子,正要去杀商人。农民们逮住他们,一个也没漏网,把他们捆起来,押到官长那儿去了。商人一高兴,送给他们三百卢布,给我五个金币,写下了我的姓名作为纪念。据说后来在地窖里搜到好多好多的人骨头。人骨头。……可见,他们抢了人家的钱,埋掉尸首,好不留一点痕迹。……嗯,后来,他们在莫尔祥斯克让刽子手给收拾了。”

潘捷列讲完故事,四下看看听讲的人。他们一声不响,瞧着他。水已经开了,司乔普卡在撇沫子。

“油准备好了吗?”基留哈小声问他。

“等一等。……马上就去拿。”

司乔普卡拿眼睛盯紧潘捷列,跑到货车那边去,仿佛生怕自己不在,潘捷列又开头讲别的故事似的。不久他就拿着一个小小的木碗回来,开始在碗里把生猪油研碎。

“又有一回,我也是跟一个商人一块儿上路,……”潘捷列说下去,声音跟先前一样低,眼睛眫也不眫。“他的名字,我现在还记得,是彼得·格利果利奇。他是个好人。……那商人。……我们也是住在一个客栈里。……他住一个小房间,我跟马睡在一块儿。……老板夫妇好象挺好,挺和气。伙计们也好象没什么。可是,哥儿们,我睡不着,我的心觉出来了!觉出来了,就是这么的。大门开着,四下里有许多人,可我还是好象害怕,心不定。大家早已睡下。夜深了。不久就该起床,可是只有我一个人躺在马车里,合不上眼睛,仿佛我是猫头鹰似的。后来,哥儿们,我听见这样的声音:‘咚!

咚!咚!’有人悄悄走到马车这儿来了。我探出头去一看,原来是个乡下女人,只穿一件衬衣,光着脚。……‘你有什么事,大嫂?’我问。她呢,周身打抖,脸色慌张。……‘起来,好人!’她说,‘糟了!……老板他们起了坏心。……他们要干掉你那个商人。’她说,‘我亲耳听见老板跟老板娘叽叽咕咕地商量。……’果然,我不是白担心!‘你是谁?’我问。

‘我是他的厨娘,’她说。……好!……我就从马车上下来,到商人那儿去。我叫醒他,一五一十告诉他,说:‘彼得·格利果利奇,事情不妙。……老爷,以后再睡吧,趁现在还有时间,赶紧穿好衣服,’我说,‘咱们尽早躲开灾祸吧。……’他刚刚穿衣服,门就开了,了不得!……我这么一看,圣母呀!

客栈老板和他老婆带着三个伙计走进我们房里来了。……看来,他们跟工人也勾结起来了。‘这位客商有不少钱,拿出来大家分,’他们说。……这五个人手里都拿着长刀。……长刀。

……老板锁上房门,说:‘向上帝祷告吧,旅客。……要是你们叫起来,’他说,‘我们就干脆不准你们在临死的时候祷告。

……’谁还叫得出来啊!我们害怕得嗓子里都堵住,喊也喊不出来了。……商人哭着说:‘正教徒!你们决心杀死我,’他说,‘是因为看中我的钱。那么要杀就杀吧,反正我既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末一个,我们商人已经有很多人在客栈里被人谋害了。可是,教友们,’他说,‘为什么要杀死我的车夫呢?

为什么要连累他为我的钱遭殃?’他说得那么沉痛!可是老板对他说:‘要是我们让他活着,’他说,‘那他就会第一个告发我们,’他说。‘杀一个也好,杀两个也好,反正都一样。犯七件罪,倒一次霉。……向上帝祷告吧,你们所能做的只有这件事,用不着废话了!’商人和我就并排跪下,哭哭啼啼地向上帝祷告。他想起他的子女。我那时候还年轻,要活下去。

……我们瞧着神像,祷告,真是伤心啊,就连现在回想起来也要掉泪。……老板娘那个娘们儿瞧着我们说:‘你们是好人,’她说,‘你们到了另一个世界可别记我们的仇,也别求上帝惩罚我们,我们是因为穷才做这种事的。’我们祷告了又祷告,哭了又哭,上帝可就听见我们的声音了。他必是可怜我们了。……老板刚刚揪住商人的胡子,要拿刀砍他的脖子,忽然院子里有人敲窗子!我们都吓一跳,老板的手放下来了。

……有人敲着窗子,嚷道:‘彼得·格利果利奇,你在这儿吗?

收拾好,咱们走吧!’老板他们瞧见有人来找商人,害了怕,溜了。……我们连忙走到院子里,把马套上车子,一忽儿就没影儿了。……”“到底是谁敲的窗子?”迪莫夫问。

“敲窗子?一定是圣徒或者天使。不会有别人。……我们赶着车子走出院子时,街上一个人也没有。……这是上帝干的!”

潘捷列还讲了些别的故事。在他所有的故事里,“长刀”总要出现,听起来全象是胡诌出来的。这些故事是他从别人那儿听来的,还是很久以前自己编出来的,后来记性差了,就把经历和幻想混淆起来,两者分不清楚了呢?这都可能,可是有一件事却奇怪:这一回,以及后来一路上每回讲故事的时候,他只乐意讲一些分明编造出来的故事,却从来不提真正经历过的事。当时叶果鲁希卡却把那些故事当做实有其事,每句话都信以为真了。后来他才暗暗觉得奇怪:这么一个人,这辈子走遍了俄罗斯,见闻那么广博,妻子儿女已经活活烧死,居然这么轻视自己的丰富生活,每回篝火旁边坐着,要就一声不响,要就讲些从没发生过的事情。

他们喝稀饭的时候,都闷声不响,只想着刚才听到的故事。生活可怕而奇异,所以在俄罗斯不管讲多么可怕的故事,也不管拿什么强盗窝啦,长刀啦,种种奇迹啦,来装饰它,那故事总会在听讲人的灵魂中引起真实的感受,也许只有学识丰富的人才会怀疑地斜起眼睛,不过就连他也会一声不响。路边的十字架、黑压压的羊毛捆、辽阔的平原、聚在篝火旁边的那些人的命运,这一切本身就又奇异又可怕,传说和神话的离奇怪诞反倒苍白失色,跟生活混淆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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