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什么?我记不得了。……怎么记得住?当时我的话象水管里流出来的水,一刻也不停:哇啦哇啦!现在呢,我却连一个字也说不上来了。……哪,她就这么嫁给我了。……现在她找她妈去了,这喜鹊一走,我就到草原上来逛荡。我在家里待不住。我受不了!”

康司坦丁笨拙地把脚从自己身子底下抽出来,在地上躺平,脑袋枕着拳头,然后又起来,坐好。这时候,人人都十分明白这是一个陶醉在爱情中的幸福人,而且幸福到了痛苦的地步。他的微笑、眼睛、一举一动都表现了使他承受不了的幸福。他坐立不安,不知道该照什么样的姿势坐着,该怎么办才不致给他那无数愉快的思想压得筋疲力尽。他在这些生人面前倾吐了心里的话以后,才算能安静地坐好,眼望着火,出神了。

看到这个幸福的人,大家都觉得烦闷,也渴望幸福。人人都心事重重。迪莫夫站起来,轻轻地在篝火旁走着。从他的脚步,从他肩胛骨的动作,看得出他难受,烦闷。他站住,瞧着康司坦丁,坐下来。

这时候篝火熄了。火光不再闪动,那一块红就缩小,暗淡了。……火越灭得快,月亮就显得越亮。现在他们看得清辽阔的道路、羊毛捆、货车的辕杠、嚼草料的马儿了。在大道的对面,朦胧地现出另一个十字架。……迪莫夫用手托着脸颊,轻声哼着一支悲凉的歌。康司坦丁带着睡意微笑,细声细气地随着他唱。他们唱了半分钟,就又沉默了。……叶美里扬身子抖了一下,活动胳膊肘,手指头也动起来。

“哥儿们!”他用恳求的声音说。“咱们来唱支圣歌!”

眼泪涌上他的眼眶。

“哥儿们!”他又说一遍,拿手按着心,“咱们来唱支圣歌吧!”

“我不会,”康司坦丁说。

人人都拒绝,于是叶美里扬就一个人唱起来。他挥动两条胳膊,点头,张开嘴,可是他的嗓子里只发出一种干哑而无声的喘息。他用胳膊唱,用脑袋唱,用眼睛唱,甚至用他的瘤子唱,唱得热烈而痛苦。他越是想使劲从胸膛里挤出一个音符来,他的喘息就越是不出声。……叶果鲁希卡跟大家一样,也很郁闷。他回到自己的货车旁边,爬上羊毛捆,躺下来。他瞧着天空,想着幸福的康司坦丁和他的妻子。为什么人要结婚呢?为什么这世界上要有女人?叶果鲁希卡给自己提出这个模糊的问题,心里想,要是男人身边老是有个温柔、快活、漂亮的女人,那他一定快活吧。不知什么缘故,他想起了德兰尼茨卡雅伯爵小姐,暗想跟那样一个女人一块儿生活大概很愉快。要不是这个想法使他非常难为情,他也许很愿意跟她结婚呢。他想起她的眉毛、双眸、马车、塑着骑士的座钟。……宁静而温暖的夜晚扑到他身上来,在他耳旁小声说着什么。他觉得仿佛那个可爱的女人向他凑过来,笑嘻嘻地看他,想吻他似的。……那堆火只留下两个小小的红眼睛,越变越小。车夫们和康司坦丁坐在残火旁边,黑糊糊的一片,凝神不动,看起来,他们现在的人数好象比先前多得多了。两个十字架都可以看清了。远远的,远远的,在大道旁边,闪着一团红光,大概也是有人在烧稀饭吧。

“我们的母亲俄罗斯是全世界的领——袖!”基留哈忽然扯大嗓门唱起来,可是唱了半截就停住,没唱下去。草原的回声接住他的声音,把它带到远处去,仿佛愚蠢本身用沉甸甸的轮子滚过草原似的。

“现在该动身啦!”潘捷列说。“起来,孩子们。”

他们套马的时候,康司坦丁在货车旁边走动,赞美他的老婆。

“再会,哥儿们!”等到货车队出发,他叫道。“谢谢你们的款待!我还要上火光那边去。我受不了!”

他很快就消失在黑暗里,可以长时间听到他迈步走向火光照耀的地方,对别的陌生人去诉说他的幸福。

第二天叶果鲁希卡醒来,正是凌晨。太阳还没升上来。货车队停住了。有一个人,戴一顶白色无边帽,穿一身便宜的灰布衣服,骑一头哥萨克的小马,正在最前面的一辆货车旁边跟迪莫夫和基留哈讲话。前面离这个货车队大约两俄里,有一些又长又矮的白色谷仓和瓦顶的小屋。小屋旁边既看不见院子,也看不见树木。

“老爷爷,那是什么村子?”叶果鲁希卡问。

“那是亚美尼亚人的庄子,小子,”潘捷列回答。“亚美尼亚人住在那儿。那个民族挺不错。……那些亚美尼亚人。”

那个穿灰衣服的人已经跟迪莫夫和基留哈讲完话,勒住他的小马,朝庄子那边望。

“瞧,这算是哪门子事啊!”潘捷列叹道,也朝庄子那边望,在清晨的冷空气中耸起肩膀。“他先前派一个人到庄子里去取一个什么文件,那个人至今没回来。……原该派司乔普卡去才对!”

“这人是谁,老爷爷?”叶果鲁希卡问道。

“瓦尔拉莫夫。”

我的上帝!叶果鲁希卡连忙翻身起来,跪着,瞧那顶白色的无边帽。很难看出这个穿着大靴子、骑着难看的小马、在所有的上流人都睡觉的时候跑来跟农民讲话的矮小而不显眼的人原来就是那个神秘的、叫人捉摸不透的、人人都在找他而他又永远“在这一带地方转来转去”、比德兰尼茨卡雅伯爵小姐还要有钱的瓦尔拉莫夫。

“这个人挺不错,挺好,……”潘捷列说,朝庄子那边望。

“求上帝赐给他健康,挺好的一位老爷。……姓瓦尔拉莫夫,名叫谢敏·亚历山德雷奇。……小兄弟,这个世界就靠这类人支撑着。这是实在的。……公鸡还没叫,他就已经起床了。

……换了别人,就一定在睡觉,或者在家里陪客人闲扯,可是他却一天到晚在草原上活动。……他转来转去,……什么事情他都不放松。……”瓦尔拉莫夫的眼睛没离开那庄子,嘴里在讲着什么。那匹小马不耐烦地调动它的脚。

“谢敏·亚历山德雷奇,”潘捷列叫道,脱掉帽子。“您派司乔普卡去吧!叶美里扬,喊一声,就说派司乔普卡去一趟!”

可是这时候总算有个人骑着马从庄子那边来了。那人的身子向一边歪得很厉害,马鞭在头顶上面挥动,象鸟那样快地飞到货车队这儿来,仿佛在表演勇敢的骑术,打算赢得每个人的惊叹似的。

“那人一定是替他办事的骑手,”潘捷列说。“他大概有一百个这样的骑手,说不定还要多呢。”

骑马的人来到第一辆货车旁边,勒住他的马,脱掉帽子,交给瓦尔拉莫夫一个小本子。瓦尔拉莫夫从小本子里抽出几张纸来,看了看,叫道:“伊凡楚克的信在哪儿呀?”

骑士接过小本子去,看一看那些纸,耸耸肩膀。他开口讲话,大概在替自己辩白,要求让他再骑马到庄子里去。小马忽然动一下,仿佛瓦尔拉莫夫变得重了一点似的。瓦尔拉莫夫也动了动。

“滚开!”他生气地叫道,他朝骑马的人挥动鞭子。

然后他勒转马头,一面瞧小本子里的纸,一面让那匹马漫步沿着货车队走动。等他走到货车队的最后一辆,叶果鲁希卡就凝神瞅着他,好看清他。瓦尔拉莫夫是个老头儿。他那平淡无奇、给太阳晒黑、生着一小把白胡子的俄罗斯人的脸,颜色发红,沾着露水,布满小小的青筋。那张脸跟伊凡·伊凡内奇一样,也现出正正经经的冷淡表情,现出热中于事务的表情。不过,在他和伊凡·伊凡内奇中间,毕竟可以感到很大的不同!伊凡·伊凡内奇舅舅的脸上除了正正经经的冷淡表情以外,永远有操心和害怕的神气,唯恐找不到瓦尔拉莫夫,唯恐误了时间,唯恐错过了好价钱。象这种自己作不得主的小人物所特有的表情,在瓦尔拉莫夫的脸上和身上就找不出来。这个人自己定价钱,从不找人,也不仰仗什么人。他的外表尽管平常,可是处处,甚至在他拿鞭子的气派中,都表现出他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和一贯主宰草原的权力。

他骑马走过叶果鲁希卡身边,却没有看他一眼,倒是多承小马赏脸,瞧了瞧叶果鲁希卡。它用愚蠢的大眼睛瞧着,就连它也很冷淡。潘捷列对瓦尔拉莫夫鞠躬。瓦尔拉莫夫留意到了,眼睛还是没离开纸,声音含糊地说:“你好,老头儿!”

瓦尔拉莫夫跟骑马的人的谈话以及他挥动鞭子的气派显然给货车队所有的人都留下了威风凛凛的印象。大家的脸色严肃起来。骑马的人被这位大人物的震怒吓掉了魂,没戴帽子,松着缰绳,停在最前面那辆货车旁边。他一声不响,好象不相信今天一开头就会这么倒霉似的。

“很凶的老人,……”潘捷列嘟哝着说。“可惜他太凶!不过他挺不错,是个好人。……他并不无缘无故骂人。……没什么。……”看完那些纸以后,瓦尔拉莫夫就把小本子塞进衣袋里。小马仿佛知道他的心意似的,不等吩咐,就颤动一下,顺着大道朝前疾驰了。

“注释”

①基督教节日,在日俄历一月六日。

②尼古拉的俗称。

③对正在吃饭的人的问候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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