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苏霍多尔家族剩下的唯一代表人物就是我的父亲。我们开始牙牙学语时,讲的是苏霍多尔的语言。深深感动我们心灵的最早的故事、歌曲是娜塔莉娅、父亲讲给我们,唱给我们的有关苏霍多尔的往事、难道还有什么人能更比我父亲唱得更感人肺腑吗?他是我们家的农奴教出来的,他的歌声悠闲自若,夹着缕缕哀思,柔情似水又如怨如诉,肝胆相照又如泣如慕!他唱那支《娇柔造作的贤夫人》时,是多么动人啊!娜塔莉娅讲起故事来,有谁能和她相比呢?对我们的心灵来说,又有谁比苏霍多尔的庄稼汉更使我们感到亲切?

从久远的时代起,赫卢肖夫家族就以争吵、斗殴闻名于草原,吵吵闹闹本来是每个长久居住在一起、关系密切的大家庭常有的事。记得我们还在孩提时代,苏霍多尔和卢涅沃之间发生了一次争吵,此后,父亲不进苏霍多尔家门达十年之久,所以,我们小的时候就从来没有见过苏霍多尔。记得有一回,我们去扎顿斯克时,曾经路过老家,但没有进去。梦想往往比目睹的景物有更大的吸引力。我们模模糊糊记得:那是夏日的永昼,眼前起伏不平的田野上有一条荒凉的、行人稀少的大道,然而一路上天地辽阔,景色宜人。路旁有几株树干上有洞的白柳,不远的庄稼地里一个蜂房听天由命地挂在一株孤零零的白柳上。在一条长长的山坡拐弯的地方,有一块光秃秃、无水无草的放牧场,上面有几幢简陋的小木屋,房后是黄吐吐的石谷,谷底有一层白色的、大大小小的卵石……第一个使我们丧魂失魄的事件,也是在苏霍多尔发生的:格尔瓦西加打死了我们的祖父。当我们听人们讲述这次凶杀的经过时,我们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一条条黄吐吐的山谷,似乎格尔瓦西加干完了坏事,逃进了这些山谷里,就象钥匙沉进了大海一样地消失了。

苏霍多尔的庄户人常常来卢涅沃串门,他们和其他下房人来的目的不一样,多半是谈各种有关土地事宜的,他们象亲人回家似地走进我们的家门,躬身向父亲问安,吻他的手,然后甩一甩头发,同父亲和娜塔莉娅互相吻腮三次①,再亲我们这些孩子的嘴唇。他们带来蜂蜜、鸡蛋和绣花麻布巾②等礼物。我们是田野里长大的孩子,喜爱各种花草,也善于识别各种花草的香味,就象我们爱听歌曲和故事一样。和这些苏霍多尔的庄户人接吻时,闻到的那种独特的大麻的香气,都永生永世地留在我们记忆之中,不能忘怀。回想起来,他们带来的礼物都发散着古老的草原的芬芳:蜂蜜使你嗅到盛开的荞麦花香和老槲树上陈腐的蜂房的甜馥;绣花布巾上带着祖先住过的烟熏火燎的木屋和茅草仓房的气息……苏霍多尔的庄户人从来不讲他们自己的故事。话又说回来了,他们又有什么可讲的呢?他们自己连个传说都没有留下,祖祖辈辈过的都是同样单调的生活,随着岁月流逝而无影无踪了,他们日夜操劳取得的果实只不过是一块面包,一块赖以充饥的面包罢了!他们在早已干涸了的卡敏克河的石河床上挖出了水池,水池不能和日月永在,水池干了。他们建造了房舍,房舍也不能和天地长存,一个火星把它们烧得干干净净,片瓦无存了……那么,苏霍多尔光秃秃的牧场、木屋、山谷、破败的庄园,其中使我们为之神往的东西又是什么呢?

①是一种礼节。

②是一种四尺长的麻布手巾,上绣十字花纹,用作装饰圣像、房屋,有贵客来临,主人用以擦拭茶杯等。

◎2

当我们快要长大成人,已经进入青少年的时候,曾有机会去过一次苏霍多尔——这哺育了娜塔莉娅的精神世界、吞蚀了她整个一生的故乡。

此行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宛如昨日。记得我们是傍晚抵达苏霍多尔的。当时,大雨滂沱,雷声震耳欲聋,一个接一个的闪电象条条火蛇撕裂天空,晃得人睁不开眼睛;黑紫色的乌云铺天盖地向西北压了过去,盛气凌人地遮住了半边天。在这样威严的背景下面,那片绿油油的庄稼地虽然清晰可辨,看上去却显得毫无生气,仿佛蒙上了一层灰色,景色平淡极了。不过路旁被雨水打湿了的小草却异常鲜嫩,青翠悦目。被雨淋湿了的马,好象一下子消瘦了许多,马车行驶在青蓝色泥泞不堪的路上,马蹄一闪一闪地溅起了泥水……当马车正要转弯驶进苏霍多尔时,突然,我们看见湿漉漉的、高高的大麦地里,站着一个怪里怪气的人,弄不清是老头子还是老太婆。这个人穿着晨衣,戴着一顶破帽子,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正在痛打一头无角的花母牛。当车子快要驶到他面前时,这个人就越发使劲地打那头牲口。母牛甩着尾巴,终于笨拙地走上了大路。这时,我们才看明白这人是一位老妇人。她口里喊着什么,朝着我们的马车奔来,一走到我们跟前,她那张苍白的脸就向我们伸了过来。我们恐怖地望着她漆黑的眼睛和疯狂的眼神,同时感到她那冰冷的尖鼻子碰着我们的脸,一股强烈的陈年木屋的气味随即扑鼻而来。我们和这位老妇人接了吻。难道她就是女妖雅加①吗?老妇人头上戴着一顶高高的帽子,帽子是用肮脏的破布做的,她光着身子,穿了一件破旧不堪的晨衣,那件连瘦骨伶仃的胸脯都遮盖不住的衣服已经被雨水打湿了。她死命地喊叫,仿佛我们都是聋子似的,又好象是想要找岔儿大骂我们一番。以后我们听清楚了她喊叫的是什么,于是突然明白了:原来她就是朵娘姑姑。

①俄国童话里的女妖,她骑着扫帚,可以从烟筒进入各家,专门吃小孩子。

克拉芙吉娅·玛尔科芙娜也向我们喊话,她的声音明快悦耳,举止很象一个无忧无虑的贵族学校的女学生。她个子不高,身体肥胖,脸上还有一颗灰色的小痣,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充满了朝气。她正坐在窗前织着袜子,看见了我们的马车,她就把眼镜推到额头上,凝神张望着那块和院子连成一片的牧场。这幢房子很大,有两个宽阔的门廊。娜塔莉娅站在右边的门廊上,她温顺地微笑着,深深地向我们鞠了一躬,以示问候。娜塔莉娅穿了一条红色的毛布裙子,领口开得很大的灰上衣里,露出了黝黑的、满是皱纹的脖子,她脚上穿着一双草鞋,身材纤细,皮肤晒得黑黝黝的。望着她的颈子、突出的锁骨、疲倦而忧伤的眼睛,我想,很久以前,她是和父亲一起在这里长大成人的。这幢祖传的槲木老屋,曾经几经大火、多次重建。古老的大花园里,现在只剩下这样一副难看的景象了,在丛生的灌木中,夹杂着几株白桦和白杨,原先一排排的仓库和下房,现在仅余下一幢木屋、一座仓库和一间淹没在苦艾和野苋中的、泥抹的储藏室和冰窖了①……

茶炊端来了,室内充满了茶香。人们问长问短叙起了家常,从百年旧物的玻璃橱里拿出了盛糖酱的水晶盘,摆上了金茶匙——这些茶匙因为年深日久已经磨得非常薄了,看上去好象片片枫叶;桌上的小甜面包圈大概已经收藏了很久,是主人专门备以招待贵客的。大家天南地北地谈了半天……一个古老而不和睦的家族,一旦能团聚在—起,促膝谈心真是倍觉亲密而和谐呵……以后,我们就到光线很暗的各个房里间去转了一趟,寻找通往花园的阳台。

因为时间久远,这些空荡荡的房屋中的一切都蒙上了黑色,加之翻修时用的也是这房子的老木料②,更给人一种粗糙、简陋之感。这些房间一直保留着祖父在世时的格局。原先听差住的那间房里,墙角上供奉着的一幅斯摩梭斯克圣徒美尔库里的巨像③,已经旧得发黑了。据说他的一双铁鞋和头盔至今还保存在斯摩棱斯克古老教堂的经台④上。我们听大人讲过他的故事:说有一名叫美尔库里的赫赫有名的王公贵族,听见了圣母像说话,说指路女神召唤他去杀敌人,于是他奋起和鞑靼人作战,捍卫了斯摩棱斯克国土免遭敌人的蹂躏。圣徒打败了鞑靼人之后,躺下去休息,安然入睡了,这时敌人乘机取下了他的头。可是他抱起了自己的首级来到城门口,仿佛还想再看一眼他的故土……这是一幅苏兹达里省制作的圣像,上面画着一个无头的人,一只手抱着青紫色的、戴着头盔的人头,另一只手抱着圣母像。看一眼这样的圣徒像都觉得毛骨悚然。人们说,这件祖传下来的厚厚的银质圣像,虽然几经大火,却仍然保存至今,上面木质部份已经被火烧裂了⑤。圣像的背面刻有赫卢肖夫的家谱,家谱上端刻着族徽。好象是为了保持风格的一致,室内的两扇门也非常笨重,每扇门的上下都装有沉甸甸的铁门闩。大厅的地板是用特别宽的木材铺成的,颜色很深,走上去挺光滑,窗子却小得很、可以支起来。我们穿过一个小厅去看会客室。这小厅只有当年赫卢肖夫家族成员围坐桌前、膝上放着鞭子共进午餐的那个大厅一半大。会客室里有门通向阳台。阳台对面靠墙摆着一架钢琴,我们听说,曾几何时,朵娘姑姑还在这里弹琴,那时,她堕入了情网,正热恋着一位姓伏依特凯维奇的军官,他是彼得·彼得罗维奇的同学。再往前走,就是祖父当年的起居室——一间是他的休息室,另一间在拐角上,是卧室,这两间房子的门都大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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