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娜塔莉娅对故乡苏霍多尔的眷恋,一直使我惊异不已。

她是我父亲奶娘的女儿,和父亲是同奶姐弟,一起长大,以后又在卢涅沃村我们家里整整度过了八年。我们视她如亲人,没有把她当作原来的农奴、家里的使唤丫头看待,用她的话说:“整整八年都是在休息”——是她在苏霍多尔蒙受重重苦难的岁月之后的一种休息。俗语说:“落叶归根”②,她多年离开了苏霍多尔,把我们带大成人以后,又返回故乡去了。我还记得孩提时代和她在一起时讲过的一些话。

“你是孤儿吗?娜塔莉娅!”

“是孤儿。全靠老爷家把我养大。你们的祖母安娜·格里戈黎耶芙娜很早就归天了,她待我不比我亲爹亲妈差。”

“他们为什么那么早就死了呢?”

①原名《苏霍多尔》,意为旱峪。

②这里用的是一个成语,直译为:家里养狼,无论喂得多好,还是会逃回树林去的。作者这里用的是转意:即故土难离或落叶归根。

“死神来了,他们也就跟他去了。”

“不说这些,他们为什么死得那么早呢?”

“天意难违呀。我爹爹因为有了过失,老爷把他充军了①,妈妈因为没有养好老爷家的小火鸡,所以,她也很年轻就死了。我当然不记得这些事,我很小,哪能知道这些?!都是人们在下房讲的。他们说,她是管鸡场的,养了无数的小火鸡。有一天,下了雹子,牧场上的小火鸡全给砸死了,一个也没有剩……当她跑到牧场,一看见这光景,当时就吓死了!”

①帝俄时代,送去当兵的农奴很少有生还的。

“你为什么没有出嫁呢?”

“我的未婚夫还没有长大成人呢!”

“别开玩笑,到底为什么?”

“听说,好象是你们的姑姑要了我,所以,就把我这个在上帝面前有罪的人留下来作老小姐,没有嫁出去。”

“你算什么小姐!”

“正经算小姐呢!”娜塔莉娅微带讽刺地回答:“我是阿尔喀吉·彼得罗维奇的同奶妹子,你们的二姑嘛……”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都更加留意听人家讲苏霍多尔老家的故事,也就更能理解以前不能理解的东西了,因此也就更强烈地感受到苏霍多尔生活的离奇古怪。半个世纪以来,娜塔莉娅和父亲几乎过着同样的生活,她是我们赫卢肖夫家族主要成员的真正亲人,这一切难道我们还不清楚吗?然而,正是这些主人把她的父亲充了军,而她母亲一见到小火鸡死于冰雹,就吓得心脏破裂一命归天了。

“可也是,”娜塔莉娅说:“出了这样的飞来横祸,哪能不吓死呢?不然,老爷也要把她流放到莫查依①去的!”

①西伯利亚的流放地,现为一个城市。

以后,我们知道了苏霍多尔发生的一些更离奇的事情。人们说:象苏霍多尔的老爷们这样善良、平易近人,是“踏破铁鞋,走遍天下也找不到的。”又有人说,世上再没有比他们性子更“残暴”的人了,就连苏霍多尔老家的那幢房子也是昏暗、阴森、吓人的。我的祖父彼得·基里雷奇是个疯子,被他的私生子格尔瓦西加打死在这幢房子里,格尔瓦西加是我父亲的挚友,娜塔莉娅的堂兄。我们的朵娘姑姑,因为失恋的缘故,年纪很轻就神经失常了。她一直没有离开那败落不堪的庄园,现在仍居住在以前下人的一间小木房里。她时常坐在那张破旧的钢琴前弹奏一首苏格兰舞曲,琴声乱七八糟,难听得很。娜塔莉娅还是少女的时候,曾经发了疯似地爱上了我们已故的叔叔彼得·彼得罗维奇,然而,他却把娜塔莉娅流放到索什基村去做苦工……我们曾那样热情地向往苏霍多尔,这是可以理解的。对我们来说,苏霍多尔仅仅是已逝岁月充满诗意的纪念碑。然而,它对娜塔莉娅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有一次,她满怀哀愁,仿佛在回答她心里思考着的问题似地说道:“真的!苏霍多尔老家的人连吃饭时都带着鞭子!回想起来真吓人!”

“是长鞭吗?”

“长鞭、短鞭都差不多。”她说。

“他们带着鞭子干什么?”

“准备打起架来使用的。”

“苏霍多尔的人也吵架吗?”

“愿上帝宽恕他们!他们没有一天不吵架!老家的人性子都很烈,简直是一团炸药!”

每当听她讲述这些故事,我们都呆若木鸡,面面相觑,但又高兴万分。很长一段时间里,老家在我们的想象中是一个大庄园,有大花园,房屋是俄式圆木结构,墙都是用槲木建的,上面盖着沉重的草屋顶,因年深日久,已经变成了黑色。人们在大厅里坐在长桌旁共进午餐,一面吃,一面把骨头扔在地板上喂猎犬,大家都怒目而视,每人的膝头上都放着一根长鞭。我们也憧憬着这样的黄金时代,待我们长大成人,也在这长桌前就餐,膝头上也放上一根鞭子。当然,我们也明白,皮鞭不会给娜塔莉娅带来欢乐!虽然如此,她仍然从卢涅沃返回苏霍多尔,那里是唤起她阴森回忆的源泉。苏霍多尔并没有她的栖身之地,也没有一个亲人,她也不是回去伺候她原来的主人——我的姑母,而是为了照顾已故的彼得·彼得罗维奇的寡妻克拉芙吉娅·玛尔科芙娜。对娜塔莉娅来说,离开了庄园,是活不下去的。

“有什么法子呢?不过是一种习惯。”她朴实地说:“线总是往针上穿的,看来落叶总是要归根呵!”

眷恋苏霍多尔的人岂止一个娜塔莉娅!天哪!多少苏霍多尔人喜爱回忆它的过去,又有多少人为它丧失了生命!

朵娘姑姑住在这里的小木房里,过着贫困的生活。苏霍多尔夺去了她的幸福、理智和美貌,夺去了一个人应该有的一切。虽然,我的父亲一直劝她离开老家,迁到卢涅沃来住,然而,她却丝毫没有背井离乡的意思,她说:

“打石头还是在山里方便!”

父亲是个无忧无虑的人,他对一切事物都从不留恋,然而,当他给我们讲起苏霍多尔的旧事时,也流露出深切的忧思。他很早就从苏霍多尔迁到卢涅沃庄园来了,这里是祖母奥丽佳·基里罗芙娜的地产。然而,他一直到死都埋怨不已,说:

“赫卢肖夫全家只剩我一个人活在世上,可惜也不住在苏霍多尔!”

是的,也常常有这样的情况,每当他如此感叹一番之后,往往若有所思地伫立在窗前,眺望着田野,突然自嘲般地淡淡一笑,从墙上取下他的吉他,然后,怀着象刚才眷念它时所具有的同样的深厚感情,感慨地说:

“苏霍多尔的日子过得乱七八糟,以至于败落到如此地步!”

对苏霍多尔往事的回忆,对草原的思念,因循守旧、落后懒散的生活方式,使整个村庄、苏霍多尔上上下下溶合成为一种完整的古老的家族关系,这是苏霍多尔人的精神,它的力量是巨大的。在我父亲身上也具有这种气质。是的,六册厚厚的家谱上记载的赫卢肖夫的世世代代,记载着那些传奇人物般的祖先,那些有着立陶宛和鞑靼王公贵族血统的名门显贵。此外,自古以来,赫卢肖夫家族一直和本村人联姻,它的血源还夹杂着下房奴婢的血液。彼得·彼得雷奇的生命是谁给的?传说不一。人们说格尔瓦西加是个弑父之子,那么他的生身之父是谁呢?我们从儿童时代就听说彼得·基里雷奇就是他的父亲。父亲和叔父的性格为什么又是那么不同呢?对此人们也众说纷纭。父亲和娜塔莉娅是同奶姐弟,和格尔瓦西加交换过十字架①,结了干亲……因此赫卢肖夫家族早就应该承认:全村的人包括奴仆、下人都与他们沾亲带故。

①俄国的民俗,交换受洗的十字架,是结成干亲的仪式。

我和姐姐受惑于古老故乡的魅力,也曾向往苏霍多尔。往昔,村子、下房和主人的宅邸组成了一个大家庭,我们的祖先是一家之长,他们掌管一切,这种传统代代相传,使人深深感到这种家族关系之久远。家族、氏族、部族的生活源远流长,错综复杂,神秘离奇,有时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年代久远的往事,荒诞古怪的传说,正是这些,苏霍多尔才具有它的魅力。有文字记载的苏霍多尔的家史和其它文献,并不比巴什基里亚草原上的其它山村丰富多少。俄罗斯是传说代替史料的国度,那些古老的传说和歌曲对斯拉夫人的心灵来说是一杯毒酒。老家的那些农奴喜欢幻想,满腔热情,又都是懒汉,他们除高谈阔论去讲我们家的故事,还能到什么地方去消闲解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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