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俄国及我国东北都有蓄冰的习惯,即在仓房的地下挖一冰窖,冬季蓄存天然冰,以备夏季使用。

②这房子几次遭过大火,因是圆木结构,翻修时木料仍可使用,所以也给人以烟熏火燎之感。

③美尔库里为古罗马的商贾神,传到东正教成为守护神。

④东正教教堂圣像下面放圣经的桌子。

⑤圣像的面部和手是绘制的,银质部分钉在木板上,作者指出几经大火,被抢救出的圣像的木质部分,留下了裂纹。

傍晚天色阴沉沉的。花园里的树木已经被砍伐光了。那座谷物干燥室已经没有了屋顶,远处的白杨闪着银光,团团乌云浮在天际,云过处,彩霞绚丽,夕照中,群山一片殷红,闪着金灿灿的光辉。大概特罗申森林一带没有下暴雨吧!远方——花园、谷地后面的山坡上,就是那片黑郁郁的森林,阵阵干爽的、暖人肺腑的槲树的香气从那里吹过来,和青草的芬芳混杂在一起;还有一股湿润的和风,从林荫路旁残存的白桦树梢上吹来,掠过阳台前高高的荨麻、蓬蒿和灌木丛,也和花草的香气掺杂在一起了。偏僻荒凉的俄罗斯呵!草原上的傍晚呵!你那深邃奥秘的寂静笼罩了一切……

“请用茶,”有人小声地叫我们。

原来是娜塔莉娅!她是苏霍多尔全部生活的参与者、见证人,也是它的故事讲说员。她身后站着一个人,微微伛着身子,疯狂的眼神仿佛注视着什么,一面彬彬有礼地、轻飘飘地从光滑的地板上走过去了。她就是娜塔莉娅的主人——朵娘姑姑。她头上仍然戴着那顶高高的帽子,不过身上穿的不是那件破烂的晨衣,而是一件式样古老、透明印花轻纱的连衣裙,肩上搭着一条颜色不新鲜的金线丝绸披肩。

“Ou_etes-vous,mes_ehfants①?”她矫揉造作地微笑着,大声叫喊,她的声音非常刺耳,吐字清晰,很象鹦鹉学舌,在阴暗的空室里回荡,听起来是那样古怪……

①法语,意思是:“我的孩子,你们在哪里?”当时俄国贵族都说法语,表示他们有教养。

◎3

在苏霍多尔败落的庄园里,也象在娜塔莉娅的身上,在她那苏霍多尔哺育的农民的朴实美好而可怜的心灵中一样,有一种迷人的东西。

古老的客厅里地板已经倾斜,这里却满室茉莉花的香气。天长日久,阳台被太阳晒成青灰色,木料也朽烂了。因为台阶已经没有了,所以,要去花园,只能从阳台上往下跳,那样人就立即没进荨麻、接骨木和卫茅草里面。夏日炎炎,太阳烤晒着阳台,要是那两扇已经微微有些下沉的玻璃门开着的时候,一束愉快的阳光射在对面墙上的一面昏暗无光的椭圆形镜子上,此情此景,勾起我们对朵娘姑姑往事的回忆。当年这里有一架钢琴,她看着发了黄的、印着有花体字的乐谱,弹着琴;他站在她身后,左手有力地叉着腰,双眉紧锁,绷着脸。当时,常常有一些漂亮的花蝴蝶飞进客厅里来,有的象身穿花洋布衣裳,有的如着日本和服,有的象披着紫黑色的天鹅绒披肩。有一次,那是他离开苏霍多尔之前,他站在钢琴前,情绪很坏,当他看见钢琴盖上停着一只颤动着翅膀的蝴蝶,很不耐烦,就一巴掌把它打死了。钢琴盖上只留下一点点银色的粉末。过了几天,女婢不懂事,收拾房间时,把银粉擦掉了,于是,朵娘姑姑为此大哭大闹了一场,从此就疯了,……我们走出客厅,坐在阳台温暖的栏杆上,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轻风吹过花园,送来阵阵白桦树叶的切切低语,这风声宛如丝绸在迎风飘舞。那根根白桦树干,仿佛包着白色的缎子,上面横七竖八地有些黑色的条纹,绿叶茂密的树枝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去。田野的风吹过来,白桦树叶就沙沙作响……这里有些房屋的烟窗已经坍塌,黑暗的阁楼里发散着陈旧的砖头气味,几束金色的阳光穿过钉死了的窗户投在呈深紫色的灰堆上。暮鸦栖宿在烟宙里和阁楼上,它们家族庞大,呱呱地闹过一阵之后,就归巢安息了。有一只羽毛翠绿、闪着金光的黄鹂,孑然一身,从一片白色的小花上飞过,它歌喉婉啭,愉快地唱起歌来,这声音是那么悦耳动听……晚风和畅,小蜜蜂在阳台前的花朵上懒洋洋地爬来爬去,正在完成它不慌不忙的工作……沉寂中,白杨银白色的叶子在微微颤动,听起来仿佛是下着绵绵的细雨……我们在花园里徘徊,一直走到花园的深处,从这儿往前走就是庄稼地了。此处有一个祖先留下的浴室,天花板已经塌下来了。娜塔莉娅偷出来的彼得·桩得罗维奇的那面小镜子就曾经藏在这个浴室里,现在这里已经养上白兔了。这些小兔子软绵绵地跳到门槛上,怪模怪样地颤动着胡须和豁嘴唇,瞪着鼓溜溜的一双大眼睛——两眼的距离很远——瞧着那片长得高大的野葱、天仙子草、荨麻丛、刺梅和荒芜的樱桃树。谷物干燥室的门半掩着,里面栖宿着一只大猫头鹰。它选择了一个阴暗的角落,蹲在一根钓鱼竿上,两耳竖起,看不见东西的黄眼珠子转来转去,那样子十分凶恶,象个魔鬼似的。花园后面是望不到头的庄稼地。夕阳西下,正沉入这片海洋般的田野之中。此刻,宁静而凉爽的黄昏降临了,特罗申森林里的布谷鸟叫了起来,牧人斯切帕老伯吹起了短笛,其声如怨如诉,从草地上传来。猫头鹰坐在角落里等待着黑夜的来临。夜深人静时,田野,农村,庄园——一切都进入梦乡,猫头鹰就专门选择这样的时分在枝头哀鸣和哭泣。果然,它悄悄地围着干燥室飞了一圈,又在花园上空盘旋了一阵子,然后,飞向朵娘居住的木屋,轻轻地落在房顶上,突然,好似倾吐无限痛苦似地叫了几声。这时,睡在火炉边木榻上的朵娘一下子就被它吓醒了。

“仁慈的基督呵!宽恕我吧!”她长叹一声,喃喃地祷告着。

木屋里又热又黑,天花板上的苍蝇睡意朦胧地嗡嗡了几声,象是表示它们的不满,因为,每夜都有什么事把它们吵醒:不是奶牛身上发痒往隔壁墙上乱蹭,就是老鼠在钢琴键上瞎跑,弄出丁当的声音;它一害怕掉了下来,落在屋角上那一堆姑姑仔仔细细垒起来的碎瓦片上,于是又稀里哗啦响成一片;或者是大黑猫深夜归来,睁着一双闪着绿光的眼睛,懒洋洋地叫主人给它开门;再不就是这头预言灾祸的鸮鸟飞到房顶上来乱叫。这时,朵娘姑姑克制着睡意,伸手轰赶黑暗中叮在她眼睛上的苍蝇,在木榻上摸了一阵,起身开了门,然后,就站在门口,把一个木头棒棰①往满天星斗的夜空抛去。猫头鹰唰地一声展开了翅膀,擦着房盖上的茅草,低低地飞下来,在黑暗中消失了。以后,它几乎擦着地面,平稳地飞到谷物干燥室前面,扇动一下双翼,坐到屋梁上去了。这时,花园里又听见了它那哭泣般的叫声。它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在回忆往事;突然,又宛若受惊似地嚎叫不已;沉静片刻之后,又歇斯底里地咯咯狂笑、呼啸哀鸣,泣天恸地;接着又沉默了一会儿,继之是低泣、呻吟和声声长叹……这昏暗而温暖的夜晚,空中浮着紫色的云朵,却是那样的宁静……时而传出睡意朦胧的白杨阵阵低语。黑乎乎的特罗申森林上空尚留有一抹晚霞,空气干爽、温暖,弥漫着槲树淡淡的香气,森林附近,辽阔的燕麦地的上空,在团团乌云之间,天蝎星座象墓碑上面的十字架似的,闪着银光……

①即捣衣用的木杵。这是一种迷信,如有凶鸟进宅,投掷木杵即可消除灾祸。

我们每天都很晚才回庄园,尽情地呼吸着草原上露湿的清新气息,陶醉在野生花草的芬芳之中。兴尽归来,小心翼翼地踏上门廓,走进漆黑一片的衣帽间。这时,我们常常遇见娜塔莉娅在作晚祷。她身体瘦小,赤着脚,两手合在胸前,站在美尔库里圣像前面,低声地祷告着什么,然后手划十字,深深地弯下身去,在黑暗里面对着那看不见的圣徒鞠躬礼拜——她的一切动作是那么纯朴,仿佛她正和自己的亲人,一个也和她一样纯朴、善良、宽厚的人在促膝谈心。

“是娜塔莉娅吗?”我们低声地叫她。

“是我。”她停止祷告,轻声地回答我们。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觉?”

“躺在坟里时,还怕睡不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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