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布狄金:他还没来。

玛霞:每逢一个人象我这样断断续续、一点一滴地得到幸福,随后又失掉了它,那么这个人就会渐渐变得粗暴,变得凶恶。……(指指自己的胸口)我这个地方正在沸腾……(望着她的弟弟安德烈,他正推着摇篮车走过)这是我们的安德烈……所有的希望全完了。成千上万的人抬起一口钟,为他花费了很多的劳力和金钱,可是它忽然掉下地,砸碎了。这是忽然之间,无缘无故发生的。安德烈就是这样……

安德烈:什么时候正房里才能安静下来。那么乱糟糟的。

切布狄金:快了。(看怀表)我这个怀表是个老古董,能报时……(给表上弦,表发出响声)到一点钟整,第一、第二和第五炮兵连就开拔了……

[停顿。]

我明天走。

安德烈:永远不回来啦?

切布狄金:我不知道……也许过一年我就回来……不过,这种事鬼才知道……反正没关系。

[可以听见远处有人在弹竖琴和拉小提琴。]

安德烈:这个城就要空了。仿佛与世隔绝了。

[停顿。]

昨天剧院旁边出了一件事,大家都在议论,可是我不知道。

切布狄金:没什么事。那是胡闹。索列内依找碴儿跟男爵吵架,男爵冒火了,说出一些伤他的话,于是最后局面弄僵,索列内依不得不要求同他决斗。(看怀表)好象时候已经到了……十二点半,在公家的树林里,喏,就是在那边,河对岸,从这儿可以看得见……砰-砰。(笑)索列内依认为自己是莱蒙托夫,甚至在写诗。玩笑归玩笑,可是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决斗了。

玛霞:谁第三次决斗?

切布狄金:索列内依呗。

玛霞:那么男爵呢?

切布狄金:男爵怎么了?

[停顿。]

玛霞:我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不过我仍旧要说:不应当让他们决斗。他可能打伤男爵,或者甚至会打死他。

切布狄金:男爵是个好人,不过,多一个男爵,少一个男爵,不都是一样吗?随他们去决斗吧!没关系!

[花园那一边发出叫声:“喂!跳-跳!”]

你等一等。这是斯克沃尔佐夫在叫,他是决斗的证人。他在船上坐着呢。

[停顿。]

安德烈:依我看来,决斗的人,和参与其事的人,哪怕是以医生的身份参与,都是不道德的。

切布狄金:这只是看起来如此而以……我们不存在,世界上一切都不存在;我们并没有活着,只是看起来好象活着而已……什么都无所谓!

玛霞:人们就是这样整天发议论,发议论……(走动)在这样的天气里生活,一转眼就要下雪了,可是这儿还在发这些议论……(站住)我不到屋里去,我不能到那儿去……等韦尔希宁来了,你们告诉我……(在林荫道上走动)候鸟已经在飞了……(抬头看)这是天鹅还是普通的鹅……我可爱的、幸福的鸟啊……(下)

安德烈:我们的房子就要空了。军官们要走了,您也要走了,我的妹妹要嫁人了,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切布狄金:那么你的妻子呢?

[费拉朋特拿着公文上。]

安德烈:妻子无非是妻子。她诚实,直爽,也可以说是善良吧,可是尽管这样,她身上还是有那么一种东西,使她堕落成为一头鄙俗、盲目粗野的禽兽。无论如何她不是一个人。我对您说这些话是把您看做一个朋友,看做我唯一能够吐露心曲的人。我爱娜达霞,这是不错的,可是有的时候我觉得她庸俗得出奇,于是我心里发蒙,不明白为什么我那么爱她,我凭哪一点那么爱她,或者至少为什么我爱过她……

切布狄金:(站起来)老弟,明天我就要走了,也许我们从此见不到面了,那么,我给你出一个主意。你猜怎么着,你就戴上帽子,拿起手杖,走掉了事……你远走高飞,连头也不要回。你走得越远越好。

[索列内依在舞台深处同两个军官一起走过;他看见切布狄金,就转身向他这边走过来;那两个军官向前走去。]

索列内依:大夫,到时候了!十二点半了!(同安德烈打招呼)

切布狄金:我马上就来。我讨厌你们这班人。(对安德烈)要是有人问起我,安德留沙,你就说我马上回来。(叹气)哎-哎-哎!

索列内依:他还没来得及喊一声“哎呀”,熊就已经扑到他身上来了。(跟他一块儿走去)您干吗唉声叹气,老头儿?

切布狄金:哼!

索列内依:您的身体怎么样?

切布狄金:(生气)不怎么样。

索列内依:老头儿不该激动。我不打算做得太过分,只把他当一只山鹬似的打伤就是了。(取出香水,洒在手上)今天我洒完整整一瓶了,可是手上还是有味儿。我这双手有死尸的气味。

[停顿。]

是啊……您记得那首诗吗?“而它,不安的,在寻求风暴,仿佛在风暴中才有安详……”

切布狄金:对。他还没来得及喊一声“哎呀”,熊就已经扑到他身上来了。(同索列内依一起下)

[传来喊叫声:“跳-跳!喂!”安德烈和费拉朋特上。]

费拉朋特:在公文上签字吧……

安德烈:(烦躁)走开!走开!我求求你了!(推着摇篮车下)

费拉朋特:要公文就是为了签字嘛。(往舞台深处走去)

[伊莉娜和土旬巴赫(戴着草帽)上,库雷京穿过舞台,喊叫道:“喂,玛霞,喂!”]

土旬巴赫:全城好象只有他一个人为军对开走而高兴。

伊莉娜:这是可以理解的。

[停顿。]

现在我们的城就要空了。

土旬巴赫:(看怀表)亲爱的,我去一下就来。

伊莉娜:你到哪儿去?

土旬巴赫:我要到城里去,然后……给伙伴们送行。

伊莉娜:这不是实话……尼古拉,为什么今天你这么精神恍惚?

[停顿。]

昨天剧院附近出了什么事?

土旬巴赫:(做出不耐烦的动作)过一个钟头我就回来,再跟你待在一块儿。(吻她的手)我亲爱的人儿……(瞧她的脸)我爱你已经有五年了,可我还是不能习惯,我觉得你越来越漂亮了。多么美妙可爱的头发!什么样的眼睛啊!明天我带你走,我们去工作,会有钱,我的梦想就要实现了。你会幸福。只是有一样,只是有一样,你不爱我!

伊莉娜:这我也作不了主。我会做你的妻子,对你忠实,顺从你,可是爱情却没有,这有什么办法?(哭)我有生以来一次也没有恋爱过。啊,我那么想望爱情,已经想望很久了,黑夜白日地想望,可是我的灵魂好比一架贵重的钢琴,上了锁而钥匙却丢了。

[停顿。]

你的眼神不安定。

土旬巴赫:我一夜没睡。我一辈子没有遇到过如此可怕、使我惊恐不安的事,只有这把钥匙撕扯着我的心,不让我睡觉……你给我说点什么话吧。

[停顿。]

你给我说点什么话吧……

伊莉娜:什么?说什么?什么?

土旬巴赫:随便说点什么都成。

伊莉娜:算了吧!算了吧!

[停顿。]

土旬巴赫:有的时候,一件很小很小的事,一件无聊的琐事,突然之间,无缘无故地在生活里起了重要的作用。你照以前那样嘲笑它,认为是小事,可是你仍旧干下去,觉得自己没有力量丢开不干。哎,不谈这些!我挺高兴。我好象生平头一次看见这些云杉、槭树、桦树,它们都好奇地瞧着我,仿佛等待着什么。多么美丽的树木啊;实际上,在这些树木旁边应该有多么美丽的生活啊!

[叫声:“喂!跳-跳!”]

该走了,到时候了……喏,这棵树枯死了,可是它仍旧跟别的树一块儿迎风摇摆。同样,我觉得,要是我死了,那我仍旧会用某种方式参加生活的。再见,我亲爱的……(吻她的双手)你交给我的你那些证件在我的桌子上,压在日历底下。

伊莉娜:我跟你一块儿去。

土旬巴赫:(惊慌)不,不!(赶快走去,在林荫道上站住)伊莉娜!

伊莉娜:什么事?

土旬巴赫:(不知道该说什么)今天我没喝咖啡。你叫他们给我煮一点吧……(迅速下)

[伊莉娜站住,沉思,然后向舞台深处走去,在秋千上坐下。安德烈推着摇篮车上,费拉朋特上。]

费拉朋特:安德烈·谢尔盖伊奇,这些公文不是我的,是公家的。这又不是我胡乱编造出来的。

安德烈:啊,它在哪儿,我的过去到哪儿去了?那时侯我年轻,快活,聪明;那时侯我有梦想,我的思想优美;那时侯我的现在和未来闪耀着希望之光。为什么我们刚刚开始生活就变得烦闷,灰色,乏味,懒惰,冷淡,不中用,悲悲惨惨了……我们的城市已经存在二百年,有十万居民,可是其中没有一个人跟其余的人有什么不同;过去也罢,现在也罢,没有一个建立丰功伟业的人,没有一个学者,没有一个艺术家,就连一个稍稍出众因而惹人羡慕或者使人产生模仿的热烈愿望的人也没有……大家光是吃饭,喝酒,睡觉,然后死掉……另一些人出生,也还是吃饭,喝酒,睡觉,为了不致闲得发呆,他们就进行卑鄙的诽谤,灌酒,打牌,打官司,借此使生活添一点花样;妻子欺骗丈夫,丈夫作假,装出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无法抗拒的庸俗影响压制着孩子们,神圣的火花在他们的身上熄灭,他们变得象他们的父母那样渺小可怜,彼此相仿,就跟死人一样……(对费拉朋特,生气)你有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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