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左罗夫家的古老花园。一条很长的、两旁栽着云杉的林荫道,道路尽头可以看见一条河。河对面有一片树林。右边是正房的露台;那儿放着一张桌子,桌上有酒瓶和玻璃杯;可以看出刚才人们在那儿喝过香槟酒。中午十二点钟。偶尔有些过路人从街上来,穿过花园到河边去,有五个兵士匆匆走过去。]
[切布狄金心情舒畅,在整个这一幕里始终如此,他在花园里一把圈椅上坐着,等人来叫他;他戴着一顶军帽,拿着手杖。伊莉娜,脖子上挂着勋章、没留唇髭的库雷京和土旬巴赫站在露台上,送别费多契克和罗代。这两个军官都穿着行军的军装,在往下走。]
土旬巴赫:(同费多契克互吻)您是好人,我们相处得很和睦。(同罗代互吻)再来一次……别了,我亲爱的!
伊莉娜:再见!
费多契克:不是再见,而是永别,我们再也不会相见了!
库雷京:谁知道呢!(擦眼睛,微笑)瞧,我都哭了。
伊莉娜:我们将来会见面的。
费多契克:再过十年到十五年吗?可是那时侯我们几乎互相认不出来,只是冷淡地打个招呼就算了……(照相)别忙……再照最后一张。
罗代:(拥抱土旬巴赫)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吻伊莉娜的手)谢谢您的一切,谢谢!
费多契克:(烦恼)你等一等嘛!
土旬巴赫:求上帝保佑,我们会见面的。那么您要给我们来信。一定要来信。
罗代:(环顾花园)别了,树木!(喊叫)跳-跳!
[停顿。]
别了,回声!
库雷京:说不定您会在那儿,在波兰结婚……那位波兰太太就会拥抱您,说:“柯哈涅!”(笑)
费多契克:(看怀表)不到一个钟头就要开拔了。我们这个炮兵连里只有索列内依一个人坐驳船走,我们都跟队伍一块儿走。今天有三个炮兵连开拔,明天再开拔三个连,城里就安宁,平静了。
土旬巴赫:也就冷清极了。
罗代:玛丽雅·谢尔盖耶芙娜在哪儿?
库雷京:玛霞在花园里。
费多契克:得跟她告别。
罗代:别了,我们得走了,不然我要哭了……(匆匆拥抱土旬巴赫和库雷京,吻伊莉娜的手)我们在这儿过得好极了……
费多契克:(对库雷京)这个给您留做纪念……一个小本子和一支铅笔……我们从这儿走到河边去……
[两个人走去,不住地回顾。]
罗代:(喊叫)跳-跳!
库雷京;(喊叫)别了!
[在舞台深处费多契克和罗代遇见玛霞,同她告别;她同他们一起下。]
伊莉娜:他们走了……(在露台的下面一级台阶上坐下)
切布狄金:可是他们忘了跟我告别。
伊莉娜:那您在干什么呢?
切布狄金:不知怎么,我也忘了。不过我很快就会同他们见面,我明天走。是啊……还有一天。再过一年我就退伍了,我会再到此地来,在你们身边过完我的残生。……还差一年我就可以领养老金了……(把一张报纸放进衣袋里,取出另一张)我会到你们这儿来,而且从根本上改变自己的生活……我要做一个安分的、虔诚的、体面的人……
伊莉娜:您也是该改变一下生活才成,亲爱的。好歹总得改一改。
切布狄金:是的。我感觉到了。(低声唱)“达拉拉……崩比亚……我坐在路旁的石墩上……”
库雷京:伊凡·罗曼内奇不可救药!不可救药!
切布狄金:是啊,我该到您那儿去受一下训练。那我就能改邪归正了。
伊莉娜:费多尔把唇髭剃掉了。我看不惯!
库雷京:这有什么不好的?
切布狄金:我很想告诉您,现在您的外貌象什么样子,可是我不能。
库雷京:这有什么呢?这不足为奇,这是一种modus_vivendi〈拉丁语:生活方式〉。我们的校长剃掉了唇髭,我做了学监以后也剃掉了。谁都不喜欢,可是我倒无所谓。我满意。有唇髭也好,没唇髭也好,我一概满意。(坐下)
[在花园深处,安德烈推着一辆里面睡着娃娃的摇篮车走过去。]
伊莉娜:伊凡·罗曼内奇,亲爱的,我的亲人,我非常不放心。您昨天到林荫道去过,您说说那儿出了什么事?
切布狄金:出了什么事?没有什么。不值一提。(看报)无关紧要!
库雷京:据说,昨天索列内依和男爵好象在剧院附近的林荫道上相遇了……
土旬巴赫:别说了!真的,何必提它呢……(挥一下手,走进正房)
库雷京:就在剧院附近……索列内依找碴儿跟男爵吵架,男爵受不住,说了几句不客气的话……
切布狄金:我不知道。这都是胡说八道。
库雷京:有一个宗教学校,那儿的一个教员在学生的一篇作文底下批了“胡说”这个词儿,学生却念成了“肾脏”,以为这是拉丁文……(笑)这真滑稽得出奇。据说,索列内依好象爱上了伊莉娜,恨男爵……这是可以理解的。伊莉娜是个很好的姑娘。她简直象玛霞,也那么喜欢沉思。只是你,伊莉娜,脾气柔和一点。不过玛霞脾气也很好。我爱她,玛霞。
[在花园深处,后台:“喂!跳-跳!”]
伊莉娜:(打哆嗦)不知怎么,今天我老是觉得害怕。
[停顿。]
我已经准备好,我吃过午饭以后就把我的行李送走。我跟男爵明天举行婚礼,明天我们到砖厂去,后天我就到学校去,开始过新的生活。求上帝保佑我才好!我参加女教师考试及格的时候,甚至高兴得哭了……
[停顿。]
拉行李的大车马上就来了……
库雷京:那很好,不过这一切有点不严肃。光是一些想法,严肃的成分很少。不过我还是衷心地祝你好。
切布狄金:(感动)我的出色的姑娘,好姑娘……我的亲爱的……你们走远了,追不上你们了。我落在后面,象是一只衰老而不能飞的候鸟了。你们飞吧,我的亲爱的,飞吧,求上帝保佑你们!
[停顿。]
您不该剃掉您的唇髭,费多尔·伊里奇。
库雷京:您别说了!(叹息)瞧,今天军人都走了,一切又要照旧了。不管人家怎么说,玛霞是个正直的好女人,我很爱她,我感激我的命运……人的命运各式各样。……有个叫柯赛列夫的在此地税务局里当差。他从前跟我同过学,他念到中学五年纪就被开除了,因为他无论如何也弄不懂u_t_consecutivum〈拉丁语的语句构造方式〉。现在他穷得很,又有病,我每逢遇见他,总是对他说:“你好,ut_consecutivum!”他就说:“是啊,就是consecutivum,”然后他就咳嗽……我呢,一辈子都走运,我幸福,我甚至有斯坦尼斯拉夫二级勋章,现在我教别人学这个u_t_consecutivum了。当然,我是个聪明人,比很多人都聪明,可是幸福并不在此……
[正房里有人在弹奏《处女的祈祷》。]
伊莉娜:明天傍晚我就再也听不见《处女的祈祷》这个曲子,再也不会碰见普罗托波波夫了……
[停顿。]
普罗托波波夫就坐在那边客厅里;他今天又来了……
库雷京:女校长还没来吗?
伊莉娜:没来。已经派人去找她了。但愿您能知道奥丽雅不在,我一个人住在这儿是多么苦……她住在学校里;她是校长,整天忙着办事,我呢,孤零零一个人,乏味得很,没事可做,而且痛恨我住的那个房间……我干脆下了决心:如果我注定不能到莫斯科去,那也就罢了。这也是命该如此。没法子可想……万事都是天意,这是实话。尼古拉·尔沃维奇向我求婚……好吧。我考虑一下就决定了。他是个好人,甚至好得出奇,好极了……我的灵魂好象忽然生出了翅膀,我高兴起来,心里轻松了,我又一心想工作,想工作……可是昨天不知出了一件什么事,一个秘密悬挂在我的头顶上……
切布狄金:胡说八道。
娜达霞:(对着窗子)女校长!
库雷京:女校长来了。我们进去吧。
[他同伊莉娜一块儿走进正房。]
切布狄金:(看报,轻声唱)“达拉拉……崩比亚……我坐在路旁的石墩上……”
[玛霞上;在花园深处安德烈推着摇篮车走过。]
玛霞:他一个人在这儿坐着纳福呢……
切布狄金:那又怎么啦?
玛霞:(坐下)不怎么……
[停顿。]
您爱过我的母亲吗?
切布狄金:很爱。
玛霞:那么她爱您吗?
切布狄金:(沉吟片刻)这我已经记不得了。
玛霞:我那口子在这儿吗?当初我们的厨娘玛尔法就是这样叫她那个警察的:我那口子。我那口子在这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