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莉娜和土旬巴赫穿过大厅走来。]

土旬巴赫:我的姓由三个部分组成。我是土旬巴赫-克罗涅-阿尔特沙乌耶尔男爵,然而我是俄国人,东正教徒,跟您一样。德国人的气质在我身上所剩无几了,也许只有耐性和固执,而这些已经惹得您讨厌了。我每天傍晚送您回来。

伊莉娜:我多么累呀!

土旬巴赫:我每天都会到电报局去,送您回家,我一二十年都会这样,只要您不赶我走……(看见玛霞和韦尔希宁,高兴)是你们吗?你们好。

伊莉娜:我总算到家了。(对玛霞)刚才来了一位太太,打电报给她那住在萨拉托夫的弟弟,说她的儿子今天死了,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地址。结果这个电报没有地址就打了出去,只打到萨拉托夫就完了。她哭了。我呢,无缘无故对她说了许多无礼的话。我说:“我没工夫。”我真不应该。今天参加化装舞会的人到我们家来吗?

玛霞:来。

伊莉娜:(在一把圈椅上坐下)我得休息一下。我累了。

土旬巴赫:(微笑)每逢您下班回来,您总是显得那么年轻,那么可怜……

[停顿。]

伊莉娜:我累了。不,我不喜欢电报工作,不喜欢。

玛霞:你瘦了……(吹口哨)你显得更加年轻了,模样儿象个小男孩。

土旬巴赫:这是因为她的头发梳成那个样子。

伊莉娜:应当另找一种工作,这个工作不合我的意。它正好缺少我所渴望、我所梦想的东西。这种劳动缺乏诗意,缺乏思想内容……

[传来敲地板的声音。]

大夫在敲了。(对土旬巴赫)亲爱的,您敲吧……我不行……我累了。

[土旬巴赫敲地板。]

他马上就来。应当采取什么行动才好。昨天大夫和我们的安德烈到俱乐部去,又输了钱。据说安德烈输了二百卢布。

玛霞:(冷漠地)现在又有什么办法呢!

伊莉娜:他两个星期以前输过钱,十二月里又输过。他快一点把什么都输掉才好,那也许我们就可以离开这个城市了。主啊,我的上帝,我每天晚上梦见莫斯科,我简直象是发疯了。(笑)我们六月间搬到那边去,现在离六月还有……二月,三月,四月,五月……几乎有半年!

玛霞:千万别让娜达霞知道输钱的事。

伊莉娜:我看,她无所谓。

[切布狄金上,他刚起床,因为饭后歇了一阵;他走进大厅,理着胡子,然后在桌子旁边坐下,从衣袋里拿出报纸。]

玛霞:他来了……他付过房租了吗?

伊莉娜:(笑)没有。这八个月他一个小钱也没给。看来他忘了。

玛霞:(笑)他坐在那儿多么神气!

[大家笑;停顿。]

伊莉娜:您怎么不说话,亚历山大·伊格纳契奇?

韦尔希宁:我不知道。我想喝茶。我情愿牺牲半条命,只求喝到一杯茶!我从早晨起什么东西也没吃过……

切布狄金:伊莉娜·谢尔盖耶芙娜!

伊莉娜:您有什么事?

切布狄金:您到这儿来。Venez_ici〈法语:您到这儿来。〉

[伊莉娜走过去,在桌子旁边坐下。]

我缺了您就不行。

[伊莉娜摆排阵。]

韦尔希宁:怎么办呢?既然茶没端来,那我们就索性来高谈阔论吧。

土旬巴赫:好。谈什么呢?

韦尔希宁:谈什么?我们来幻想吧……比方说,在我们死后,再过二三百年,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土旬巴赫:好吧。我们死后,人们会坐着气球上天,衣服会变样,人们也许会发现第六种感官,发展它,可是生活仍旧会是原来这样,生活仍旧艰难,充满神秘、幸福。再过一千年,人仍旧会叹着气说:“唉,生活是苦事!”同时,人们仍旧会象现在这样怕死,不愿意死。

韦尔希宁:(沉思片刻)怎么对您说好呢?我觉得人世间的一切肯定会渐渐地改变,而且现在已经在我们眼前改变。再过二三百年,或者多到一千年,反正问题不在于时间,幸福的新生活总要来的。当然,我们不会过那种生活了,然而我们目前正在为它生活,工作,而且受苦;我们正在创造它,我们的生活目标,也可以说,我们的幸福,全在于此。

[玛霞轻声笑。]

土旬巴赫:您怎么了?

玛霞:我不知道。今天从早晨起,这一整天我都在笑。

韦尔希宁:我是跟您在同一个学校里毕业的,我没有进过学院;我读了很多书,可是我不会选择,也许我读了许多根本不需要读的书,不过我年纪越大,就越想多知道一些。我的头发灰白了,我几乎成了老头子,可是我知道得很少,少得很!然而我仍旧觉得,最重要和最关键的东西我是知道的,知道得一清二楚。我多么想对您证明,对我们来说,幸福是没有的,不应当有,也不会有……我们只应当工作,不停地工作,而幸福,那只有我们的遥远的后代才有份儿。

[停顿。]

轮不到我,那么至少会轮到我的后代的后代。

[费多契克和罗代在大厅里出现;他们坐下来,弹着吉他,轻声哼歌。]

土旬巴赫:照您的说法,人甚至不能梦想幸福!可要是我幸福呢!

韦尔希宁:不会的。

土旬巴赫:(把手一拍,笑)显然,我们彼此不了解。恩,我怎样才能说服您呢?

[玛霞轻声笑。]

(对她伸出一个手指头)您笑吧!(对韦尔希宁)慢说过二三百年,就是再过一百万年,生活也仍旧会是原来那样;它恒久不变,永远如此,遵循它自己的规律,而这种规律跟您无关,或者至少您永远也不会理解。那些候鸟,比方说仙鹤吧,它们飞呀飞的,飞个不停,不管它们的头脑里有什么样的思想,高尚的也罢,渺小的也罢,它们总是飞着,而且不知道为什么飞,飞到哪儿去。不管它们当中出现什么样的哲学家,它们始终在飞,将来也还是飞,它们爱怎么谈哲学就怎么谈,可就是得飞……

玛霞:这究竟有什么意思呢?

土旬巴赫:意思……喏,天在下雪。这有什么意思呢?

玛霞:我觉得人应当有所信仰,或者应当寻求信仰,要不然他的生活就空虚,空虚……活着而又不知道仙鹤为什么会飞,孩子为什么生下来,天上为什么有星星……要么知道人为什么活着,要么一切都不值一谈,都无所谓。

[停顿。]

韦尔希宁:青春过去了,总是可惜的……

玛霞:果戈里的作品里写着: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乏味的,诸位!

土旬巴赫:可是我要说:跟你们争论是困难的,诸位!去你们的吧……

切布狄金:(读报)巴尔扎克在别尔季切夫结婚了。

[伊莉娜轻声哼歌。]

我一定要把这一条记在小本子上。(记)巴尔扎克在别尔季夫结婚了。(看报)

伊莉娜:(摆牌阵,沉思)巴尔扎克在别尔季切夫结婚了。

土旬巴赫:大局定了。您知道,玛丽雅·谢尔盖耶芙娜,我已经要求退伍了。

玛霞:我听说了。我看不出这件事有什么好的地方。我不喜欢文职人员。

土旬巴赫:那没关系……(站起来)我长得不好看,我算是什么军人呢?不过呢,那也没关系……我要工作。我这辈子哪怕有一天辛苦地工作也好,让我到傍晚回到家里,疲乏地往床上一躺,立刻就睡着了。(往大厅走去)工作的人一定睡得香!

费多契克:(对伊莉娜)刚才我在莫斯科的贝席科夫商店给您买了些彩色铅笔。还有这把小刀……

伊莉娜:您老是把我看成小孩子,可是要知道,我已经长大了……(接过铅笔和小刀,高兴)多么可爱啊!

费多契克:我自己也买了一把小刀……喏,您看……这是一把刀子,这又是一把,这是第三把,这是挖耳朵的,这是小剪子,这是修指甲的……

罗代:(大声)大夫,您多大年纪?

切布狄金:我吗?三十二。

[笑。]

费多契克:现在我来摆一副牌阵给您看看。(摆牌阵)

[茶炊端来;安菲萨站在茶炊旁边;过一忽儿娜达霞走来,也在桌子旁边忙碌;索列内依上,同大家打招呼,在桌子旁边坐下。]

韦尔希宁:嘿,好大的风!

玛霞:是啊。冬天真讨厌。我已经忘记夏天是什么样儿了。

伊莉娜:牌阵摆通了,我看出来了。我们会到莫斯科去。

费多契克:不,没有摆通。您看,八这张牌压在黑桃二上。(笑)可见您不会到莫斯科去。

切布狄金:(看报)齐齐哈尔。此地天花盛行。

安菲萨:(走到玛霞跟前)玛霞,喝茶吧,亲爱的。(对韦尔希宁)请喝吧,大人……对不起,老爷,我忘了您的大名了……

玛霞:拿到这儿来吧,奶妈。我不到那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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