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九点多钟。伊凡·卡齐米罗维奇·里亚希凯甫斯基,一个祖籍波兰的中尉,从前头部负过伤,如今在南方一个省城里靠退休金生活,这时候在自己的住所里坐着,靠近一个敞开的窗口,跟一个到他家里来串门的本城建筑师弗兰茨·斯捷潘内奇·芬克斯①谈天。他们两人把头伸出窗外,瞧着院门那边。院门附近一条长凳上,坐着里亚希凯甫斯基的房东。那是个胖胖的市民,上身的坎肩敞开着,下身穿一条肥大的蓝色裤子,脸上皮肉松弛,冒着汗。这个市民正在深沉地思索什么事,心不在焉地用手杖敲击他的靴尖。
“我跟您说吧,这可是个惊人的民族啊!”里亚希凯甫斯基气愤地瞧着那个市民,嘟哝说。“瞧,这个该死的东西,他在长凳上一坐下,就管保抄着手,一直坐到天黑才算。他们干脆什么事也不干,简直是寄生虫,吃白食的!你这混蛋,要是你在银行里存得有钱,或者自己有农场,由别人替你干活,倒也罢了,可是,你什么也没有,吃别人的饭,欠下一屁股债,弄得一家人挨饿,见你的鬼!您简直不会相信,弗兰茨·斯捷潘内奇,有的时候我气得要命,恨不能跳出窗子,用鞭子把这个恶棍抽一顿才好。喂,为什么你不干活?为什么闲坐着?”
那个市民冷淡地瞧着里亚希凯甫斯基,本想回答几句话,可是没说成,炎热和懒惰使他失掉了说话能力。……他懒洋洋地打个呵欠,在嘴上画个十字,抬起眼睛看着天空,天上有些鸽子在炽热的空间飞来飞去。
“您不能批评得太严厉,我最可敬的朋友,”芬克斯说着,叹口气,用手绢擦他那块很大的秃顶。“您要设身处地替他们想一想,如今生意清淡,到处是失业现象,收成欠佳,买卖萧条哟。”
“咦,我的上帝,您说什么呀!”里亚希凯甫斯基愤慨地说,生气地把身上的长袍裹一裹紧。“就算到处都没有工作,没有生意吧,可是他为什么不在自己家里干点活呢?叫鬼剥了他的皮才好!你听着,难道你家里就没有活儿干?你看一看,畜生!你家的门廊坍了,人行道塌下去,成为一条沟了,篱墙烂坏了。你照理该动手把这些东西修理一下才对,要是你不会修理,就该到厨房里去给你老婆帮忙。你老婆不停地跑来跑去,一会儿提水,一会儿倒污水。为什么你这混蛋就不替她跑跑腿?而且您要注意,弗兰茨·斯捷潘内奇,他房子附近有三俄亩②的菜园和果园,有猪圈和鸡棚,可是这些都白糟蹋了,一点收益也没有。园子里长满杂草,几乎没浇水,菜园里净是些小孩在打球。难道这种家伙不象畜生吗?我跟您说,我这宅子旁边只有半俄亩地,可是您总可以在我这儿见到萝卜啦、生菜啦、茴香啦、葱啦。这个恶棍呢,样样东西都要到市上去买。”
“他是俄罗斯人嘛,谁也没有办法!”芬克斯说着,鄙夷地笑了笑。“俄国人生成就是这个样子。……他们是些很懒很懒的人!要是把这些产业都交给日耳曼人或者波兰人掌管,不出一年您就会认不得这个城了。”
穿蓝色裤子的市民把一个端着托盘的姑娘叫到跟前,在她那儿买了一戈比的葵花子,嗑起来。
“简直是狗养的!”里亚希凯甫斯基生气地说。“瞧,他们只会干这种事!嗑葵花子,谈政治!啊,见鬼去吧!”
里亚希凯甫斯基气愤地瞧着穿蓝色裤子的市民,渐渐兴奋起来,讲得十分起劲,嘴唇上都冒出沫子了。他说话带波兰口音,恶毒地咬清每个字的字音。最后,他那松垂的下眼皮浮肿起来,他不再讲俄国话里的混蛋、流氓、恶棍,却睁大眼睛,紧张得咳嗽着,用波兰话滔滔不绝地骂起来:“懒鬼,狗养的!见他们的鬼!”
这些骂人话,那个市民听得很清楚,不过凭他疲惫无力的姿态看来,那些话没对他起什么作用。显然他早已听惯这些话,就跟听惯苍蝇的嗡嗡声一样,认为提出抗议是多余的事了。芬克斯每次来访,一定会听见这些关于懒惰而一无是处的市民的话,而且每回准定都是这一套。……“可是……我该走了!”芬克斯想起他没有闲工夫,说。
“再见!”
“您要上哪儿去?”
“我是顺便到您这儿来的。女子中学地下室的墙裂缝了,所以他们叫我赶快去看看。我得去一趟。”
“哼……可我已经吩咐瓦尔瓦拉烧茶炊了!”里亚希凯甫斯基惊讶地说。“您等一等,我们喝够了茶,您再走吧。”
芬克斯顺从地把帽子放在桌子上,留下来喝茶。喝茶的时候,里亚希凯甫斯基口口声声说这些市民已经堕落得无可救药,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把他们统统抓住,在严厉的押解下送去做苦工。
“求上帝怜恤我们吧!”他激烈地说。“您去问一下坐在那儿的蠢鹅靠什么生活!他把房子租给我做住所,每月收七卢布,他常去参加命名日宴会,这个下流胚就靠这种勾当填饱肚子,见他的鬼!既没有工资,也没有进款。他们不但是懒汉和寄生虫,而且是骗子。他们不时向本城银行借钱,可是他们拿钱做什么用呢?他们无非是动手干投机买卖,例如把牛运到莫斯科去,或者办个用新法榨油的油坊,不过要把牛运到莫斯科去或者要办油坊,人的肩膀上总得有个脑袋,这些流氓呢,肩膀上只有南瓜。当然,做任什么买卖,临了都是一场空。……他们白糟蹋了钱,慌了手脚,事后只好跟银行耍赖。你还能指望他们什么呢?他们的房子总是抵押过了再抵押,别的产业又什么也没有,早已吃尽喝光了。这些混蛋,十个倒有九个到处骗钱!欠债不还,这在他们已经成了常规。本城银行承他们的情,只好倒闭了事!”
“昨天我到叶果罗夫家里去过一趟,”芬克斯打断波兰人的话,想改变一下话题。“您猜怎么着,我们玩‘辟开’③,我赢了他六个半卢布。”
“我记得我好象还欠着您一点牌帐呢,”里亚希凯甫斯基想起来了,说。“应当赢回来才对。您愿意打一局吗?”
“也许只打一局还行,”芬克斯踌躇说。“要知道我还得赶到女子中学去呢。”
里亚希凯甫斯基和芬克斯就在敞开的窗子旁边坐下,开始打辟开。穿蓝色裤子的市民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于是葵花子壳就从他周身上下纷纷落到了地上。这时候从vis-a-vis④的院门里走出另一个市民,穿着黄灰色的麻布衣服,留着挺长的胡子。他亲热地眯细眼睛,瞧着穿蓝色裤子的市民,叫道:“早晨好,谢敏·尼古拉伊奇!我荣幸地庆祝您这个星期四过得万事如意!”
“彼此彼此,卡皮统·彼得罗维奇!”
“请您赏光到我这条长凳上来坐!我这儿凉快!”
蓝色裤子嗽了嗽喉咙,站起来,摇摇摆摆,象鸭子似的穿过街心。
“三张牌的大同花顺,……”里亚希凯甫斯基唠叨说。
“还有几张皇后,……五和十五。……他们在谈政治,这些混蛋。……您听见了吗?他们谈起英国来了。……我有六个红桃。”
“我有七个黑桃。我拿牌。”
“对,您拿牌。您听见没有?他们在骂比康斯菲尔德⑤呢。
他们这些猪猡不知道比康斯菲尔德早已死了。那末我有二十九点。……您出牌。……”“八,……九,……十。……是啊,这些俄国人真是叫人奇怪!十一,……十二。俄国的懒惰在全世界是独一无二的。”
“三十,……三十一。您知道,我恨不能拿一根结实的短鞭子,走出去,收拾他们一下,看他们还谈不谈比康斯菲尔德。嘿,你看他们多么会嚼舌头!嚼舌头比干活儿容易嘛。那末您出了一张梅花皇后,可是我竟没理会。”
“十三,……十四。……热得受不了!这么热的天气,坐在长凳上晒太阳,真得是铁打的人才成!十五。”
头一局打完,跟着打第二局,第二局完了又打第三局。
……芬克斯输了,渐渐染上赌博的狂热,忘掉女子中学地下室那堵裂开缝的墙壁了。里亚希凯甫斯基一面打牌,一面不时观看两个市民。他看见两人畅快地谈了一阵,走进敞开的院门,穿过肮脏的院子,在一棵白杨的淡淡的树荫下坐下来。
到十二点多钟,有个露出棕褐色小腿肚的胖厨娘,在他们面前铺开一块象婴儿被单一样布满棕色斑点的布,端来午饭。他们用木调羹舀着吃,不住地赶苍蝇,同时继续谈话。
“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里亚希凯甫斯基愤慨地说。“我很高兴,幸好我没有武器或者枪支,要不然我就会开枪打死这些乏货。我有四张王子——十四。您拿牌。……真的,我的小腿肚子甚至不住抽筋哩。我一看到这种混蛋就不能不冒火!”
“您不要激动,这对您有害。”
“求上帝怜恤吧,这种事就连石头都会忍无可忍!”
穿蓝色裤子的市民吃饱了饭,浑身无力,软绵绵的,再加上懒散和吃得过饱,脚步踉跄,穿过街道,回到自己门口,衰弱地往长凳上一坐。他在睡意和蚊子的袭击下挣扎着,无精打采地往四下里张望,仿佛随时等着自己咽气似的。他这种孤苦伶仃的样子弄得里亚希凯甫斯基完全忍不下去了。这个波兰人就把身子探出窗外,口沫横飞地对他嚷道:“你吃胀了?嘿,小心肝!小宝贝儿!他撑饱了肚子,如今不知道该拿他的胃怎么办才好!你走开吧,该死的,别让我再看见你!滚开!”
那个市民不痛快地瞧着里亚希凯甫斯基,却没有答话,光是动一动手指头。这时候有个他认得的学生背着书包,走过他面前。市民拦住他,想了很久该问他什么话,然后问道:“哦,怎么样?”
“没什么。”
“怎么叫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呀。”
“哦。……哪一门功课最难?”
“那要看是问谁了,”学生耸耸肩膀说。
“哦……碍……树这个词在拉丁文里怎么说?”
“Arbour。”
“嘿。……原来什么都得懂,”蓝色裤子叹道。“什么都得学呀。……了不起,了不起!你妈身体好吗?”
“挺好,谢谢您。”
“哦……好,你走吧。”
芬克斯输掉两卢布,想起女子中学,吓了一跳。
“天呐,已经三点了!”他嚷道。“可是我怎么还在您这儿坐着不走呢!再见,我要跑了!”
“您就顺便在我这儿吃午饭吧,吃完再走,”里亚希凯甫斯基说。“您来得及的。”
芬克斯就留下来,不过有个条件:吃午饭不能超过十分钟。可是等他吃完午饭,在一张长沙发上坐了大约五分钟,想着那面裂缝的墙,他就坚决地把头放到枕头上,弄得满房间都是带鼻音的尖利哨声了。他睡觉的时候,不赞成午睡的里亚希凯甫斯基坐在窗前,瞧着正在打盹的市民,唠叨说:“哼,狗养的!你怎么没有活活懒死!一点活儿也不干,精神方面和智力方面的爱好也一点都没有,只知道鬼混。……讨厌东西。呸!”
六点钟,芬克斯醒过来。
“到女子中学去已经来不及了,”他伸个懒腰说。“只好明天再去,那么现在……我把输的钱赢回来,怎么样?再来一局。……”九点多钟,里亚希凯甫斯基送客出门,对客人的背影看了很久,唠叨说:“该死的,在这儿坐了整整一天,什么事也没干。……光知道白拿薪水,见他的鬼。……这个日耳曼猪猡。……”他看一眼窗外,可是市民已经不在,回去睡觉了。他没有人可骂,在这一天里,他还是头一次闭上嘴,然而过了大约十分钟,他受不住那种盘踞在他心头的苦恼,就推开又旧又破的圈椅,开始嘟哝说:“你光会占地方,一点用处也没有,老废物!早就该把你烧掉,然而我老是忘记吩咐人把你劈碎当柴烧。不成体统!”
他上床睡下,用手心按一下褥垫的弹簧,皱起眉头,唠叨说:“该死的弹簧!它通宵磨我的腰。明天我要叫人把褥垫拆开,把你丢掉,这个可恶的破烂货。”
他睡到半夜,梦见他用滚开的水浇那个市民、芬克斯和旧圈椅。……
“注释”
①这是日耳曼人的姓。
②1俄亩等于1.09公顷。
③一种纸牌戏。
④法语:对面。
⑤比康斯菲尔德(1804—1881),英国爵士,反动政客,做过首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