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晴朗的春日,中午,县里的医师和法院侦讯官同坐一辆马车去验尸。侦讯官是一个三十五岁上下的男子,呆呆地瞧着马说:“自然界有很多事情象谜一样,意义不明,而且,大夫,就连在日常生活里,也常常会碰到绝对没法解释的现象。是啊,我知道,有些人死得不明不白,希奇古怪,只有招魂术士和相信神鬼的人才能解释他们死亡的原因,头脑清醒的人却想不明白,只能摊开双手。比方说,我知道有一位很有教养的太太预先宣告她的死期,而且恰好就在她说定的那个日期无缘无故地死了。她说某天死,果然就在某天死了。”
“没有一种行动是没有原因的,”医师说。“有死亡就一定有死亡的原因。至于预言,那也不值得大惊小怪。我们那些太太,那些女人,都有先知和预感的才能。”
“话是不错的,大夫,不过我说的这位太太却完全不同。
她的预言和死亡不带一点女人气,不带一点婆婆妈妈的味道。
她是个年轻的女人,健康,聪明,一点也不迷信。她的眼睛那么聪明,那么明亮,那么诚实,脸容开朗而清醒,眼光里和嘴唇上总是带着纯粹俄罗斯式的淡淡的讥诮神情。讲到她身上带女人气的地方,那么不瞒您说,只有一点,就是容貌美丽。她身材苗条,姿态优雅,就跟我们眼前这棵桦树一样,她头发好看得出奇!为了让她不致在您心目中成为不可理解的人,那我还要添一句:这个人心里充满最容易感染人的欢乐,无忧无虑,现出聪明而又优美的飘洒风度,那是只有心地忠厚、性格开朗而且有思想的人才会有的。这还怎能谈到什么神秘主义、招魂术、预感的才能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她是嘲笑这些东西的。”
医师的马车在一口井旁边停下。侦讯官和医师喝够了水,伸个懒腰,等着马车夫饮完那匹马。
“哦,那位太太是怎么死的呢?”等到马车又在大路上行驶,医师问道。
“她死得很怪。在一个晴朗的日子,她丈夫走到她房间里去找她,对她说,开春以前不妨把旧马车卖掉,买一辆新一点、轻便一点的马车,而且顶好换一匹左面拉边套的马,让包勃钦斯基(这是她丈夫的一匹马的名字)做辕马。
“他妻子听他讲完,就说:
“‘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现在我对什么都无所谓。到不了夏天我就进坟墓了。’“她丈夫当然耸动肩膀,微微地笑。
“‘我一点也不是说笑话,’她说。‘我认真告诉你,我不久就要死了。’“‘可是这不久是指什么时候?’“‘我生产以后立时就死。我生完孩子就死了。’“她丈夫对这些话毫不在意。他不相信什么预感,再者他也清楚地知道怀孕的女人喜欢使性子,总是满脑子的阴郁想法。过了一天,他妻子又对他说,她生完孩子马上就会死掉,而且后来她天天这么说,他呢,笑她,管她叫做乡下娘们儿,算命的,神经病。这种快要死掉的想法成了他妻子的idée_fixe①。等到她丈夫不理她,她就走到厨房去,在那儿对奶妈和厨娘讲她的死:“‘我活不久了,奶妈。我一生完孩子,马上就会死掉。
我不愿意死得这么早,可是看来,我也是命该如此。’“奶妈和厨娘当然流泪了。有时候,教士的妻子或者地主太太来找她,她就把她拉到一边,向她吐露心曲,翻来覆去老是讲她就要死了。她说得认真,带着不愉快的笑容,甚至现出气愤的脸色,不容别人反驳。她本来喜欢穿时髦衣服,好打扮,可是这时候由于快要死掉,她就丢开一切,穿得马马虎虎了。她不再看书,不再欢笑,不再讲她的幻想。……不但这样,她还跟姑母一块儿坐车到墓园,在那儿为自己看好坟地,在分娩的前五天写下了遗嘱。请您注意,她做这些事的时候,身体极好,没有一点害病的迹象,也没有什么危险的状况。分娩是一件困难的事,有时候会致人死命,然而在我对您讲到的这个事例中,一切都顺利,根本用不着担惊害怕。最后她丈夫对这件事厌烦了。有一天,在吃午饭的时候,他生起气来,问道:“‘听着,娜达霞,这种胡闹要到什么时候才收场呢?’“‘这不是胡闹。我是认真说的。’“‘胡扯!我劝你还是不要再胡闹的好,免得日后觉得难为情。’“可是后来,分娩的日子到了。她丈夫从城里请来一位最好的接生婆。这是他妻子头一次分娩,可是再顺利也没有了。
分娩完结,产妇想看一眼婴儿。她看过以后说:“‘好,现在可以死了。’“她告了别,闭上眼睛,过了半个钟头就把灵魂交给上帝了。
直到最后一分钟,她的神志都是清醒的。至少,在她要水喝,仆人却端来牛奶的时候,她小声说:“‘为什么你们给我牛奶,不给我水?’“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她果然照她预言的那样死掉了。”
侦讯官沉默一忽儿,叹口气说:
“好,您来解释一下:她怎么会死的?我凭人格向您担保,这件事不是捏造,而是事实。”
医师抬起眼睛望着天空,思索着。
“应该验她的尸才对,”他说。
“为什么?”
“为的是查明死亡的原因。她不是由于自己的预言才死的。她多半是服毒自尽的。”
侦讯官很快地扭过脸来看着医师,眯细眼睛问道:“您根据什么推断她服了毒?”
“我不是推断,而是揣测。她跟她丈夫相处得很好吗?”
“哦,……不大好。他们婚后不久就发生过一次争吵。出过一件很不幸的事。那个去世的女人有一次撞见她丈夫跟一个女人在一块儿。……不过,她不久就原谅他了。”
“那么,哪一件事在先:是丈夫负心呢,还是妻子产生死的念头?”
侦讯官定睛瞧着医师,仿佛想猜测他为什么提出这个问题似的。
“对不起,”他过一忽儿才回答说,“对不起,让我想一想看,”侦讯官说着,脱掉帽子,擦擦额头。“对了,对了,……她恰好是在这件事发生以后不久才开始谈到死的。对了,对了。”
“喏,那您就该明白啦。……多半她那时候就已经决定服毒自杀了,不过她大概不愿意连带毒死她的孩子,所以拖到分娩以后才自杀。”
“不见得,不见得。……这不可能。她当时就原谅她丈夫了。”
“她既然原谅得那么快,可见她心里必是打了坏主意。年轻的妻子是不会原谅得那么快的。”
侦讯官勉强笑一笑。他想掩盖他那过于明显的激动,就点上一支纸烟。
“不见得,不见得,……”他接着说。“我根本就没想到过会有这种可能。……再说……他也不象表面看来那么罪孽深重。……他那次负心是在很奇特的情况下发生的,是违背他的本意的:那天晚上他带着酒意回到家里,想找个人亲热一下,可是他妻子怀着孕,……这时候,见鬼,他遇上一位到他家里来住三天的太太,那是个无聊、愚蠢、难看的娘们儿。这种事甚至不能算是负心。……他妻子也这样看待这件事,而且不久就……原谅他了。后来这件事连提都没有提过。
……”
“人是不会无缘无故死掉的,”医师说。
“这话当然不错,可是……我还是不能承认她服毒自杀。
然而,说来也怪:我怎么会没想到过她可能就是这样死的!
……而且谁也没想到过!……大家都因为她的预言这么灵验而觉得奇怪,至于她可能这样死掉……大家却根本没有想过。
……再者她也不可能服毒自杀!不会的!”
侦讯官陷入了沉思。就连验尸的时候,那个死得古怪的女人也没离开他的头脑。他一面抄写医师口授的验尸结果,一面阴郁地活动眉毛,擦着额头。
“难道有这么一种毒药,能够在一刻钟里渐渐地毒死一个人而不使他感到痛苦吗?”他问医师,这时候医师正在检查头盖骨。
“是的,有这种毒药。比方说,吗啡就是。”
“哦……奇怪。……我记得她是收藏着这类东西的。……可是,不见得吧!”
在回去的路上,侦讯官的脸色显得很疲惫,他烦躁地咬着唇髭,不乐意地开口说话了。
“我们下车走一忽儿吧,”他要求医师说。“我坐得厌烦了。”
侦讯官走出一百步光景,可是依医师看来,侦讯官已经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如同在爬高山似的。他站住,用古怪的、仿佛醺醉的眼睛瞧着医师,说:“我的上帝啊,要是您的推测是正确的,那么这……这未免太残忍,太狠心了!她毒死自己是为了惩罚别人!难道那种罪就有那么大?啊,我的上帝!您为什么送给我这么一个该死的想法,大夫!”
侦讯官绝望地抱住头,接着说:
“我刚才跟您讲的是我自己的妻子,是我自己。唉,我的上帝!不错,我有罪,我伤了她的心,可是难道死倒比原谅还容易?这正是女人的逻辑,残忍无情的逻辑。啊,她就连活着的时候也素来是狠心的!现在我都想起来了!现在我才算什么都明白了!”
侦讯官讲着,时而耸动肩膀,时而抱住头。他一忽儿坐到马车上去,一忽儿步行。医师提供他的那种新想法,使他震惊,象中了毒一样。他茫然失措,身体和灵魂一齐衰弱无力,虽然他昨天晚上已经跟医师约定,今天跟医师一块儿吃饭,可是回到城里,却向医师告辞,不肯一块儿去吃饭了。
“注释”
①法语:固定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