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一个星期日下午,五点钟光景,沃洛嘉,这个相貌难看、胆怯怕事、带着病态的十七岁青年,坐在舒米兴家别墅的凉亭里,心绪烦闷。他那些闷闷不乐的思想往三个方向流去。第一,明天,星期一,他得去参加数学考试。他知道,如果明天他笔试不及格,他就要被开除,因为他在六年级已经读了两年,他的代数的全年成绩是二又四分之三分。第二,他目前在舒米兴家里做客,他们是有钱人,以贵族自居,这就经常伤害他的自尊心。他觉得舒米兴太太和她的侄女把他和他的maman①看做穷亲戚和食客,她们不尊敬maman,讪笑她。有一回他无意中听到舒米兴太太在露台上对她的表妹安娜·费多罗芙娜说,他的maman依旧装扮得象年轻人那样,极力想显得漂亮,又说她输了钱就赖帐,总是喜欢穿别人的鞋,吸别人的烟。沃洛嘉天天央告他的maman不要到舒米兴家来,告诉她,她在那些贵人当中扮着多么丢脸的角色。他劝她,顶撞她,然而她是个性情轻涪贪图享受的人,已经花光两份财产,她自己的一份和她丈夫的一份,素来热中于上流社会的生活,因而不理解他的意思。沃洛嘉每星期总有两次不得不把她送到这个可恨的别墅来。

第三,这个青年一分钟也没法摆脱一种奇特的、不愉快的心情,这种心情在他却是全新的。……他觉得他爱上了舒米兴太太的客人,也就是她的表妹安娜·费多罗芙娜。她是个活泼好动、嗓门挺大、喜欢发笑的女人,年纪三十上下,身体健康结实,脸色红润,圆圆的肩膀,圆圆的胖下巴,薄嘴唇上经常带着笑意。她不好看,也不年轻,这是沃洛嘉知道得很清楚的,然而不知什么缘故,他却没法不想她,每逢她打槌球,耸动圆肩膀,扭动平整的后背,或者每逢大笑很久,或者跑上楼梯后,往圈椅上一坐,眯细眼睛,呼呼地喘气,做出胸口发紧、透不过气来的样子,他总是情不自禁地瞧着她。

她结过婚了。她丈夫是个举止稳重的建筑师,每星期到别墅来一次,睡个好觉,再回城里。沃洛嘉那种奇特的心情是这样开始的:他无缘无故憎恨这个建筑师,每逢这人回城里去,他心里就痛快了。

现在他坐在凉亭里,想着明天的考试,想着他那被人讪笑的maman,就生出强烈的愿望,想见到纽达(舒米兴太太就是这样称呼安娜·费多罗芙娜的),想听到她的笑声和她衣服的窸窣声。……这个愿望不象他在小说上读到而且每天傍晚上床睡觉后常常幻想的那种纯洁而富于诗意的爱情。它奇怪,没法理解,他为它害臊,怕它,仿佛那是一种很不好、很不纯洁的东西,连自己也不好意思对自己承认似的。……“这不是爱情,”他对自己说。“人是不会爱上三十岁的有夫之妇的。……这不过是对女人一时的迷恋。……对了,是一时的迷恋。”

他想到这种迷恋,就记起他那种无法克制的羞怯,记起他还没有生出唇髭,记起他生着雀斑和小眼睛。他在幻想中把自己和纽达并排放在一起,觉得彼此简直配搭不上。于是他赶紧想象自己是个漂亮、大胆而且很有风趣的男子,穿着最新式的衣服。……他坐在凉亭的幽暗角落里,弯下腰,眼睛看着地,正当他的幻想达到高潮的时候,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有人顺着林荫路不慌不忙地走来。不久,脚步声停住,门口闪出一个白白的东西。

“这儿有人吗?”一个女人的声音问道。

沃洛嘉听出这个嗓音是谁,惊恐地抬起头来。

“谁在这儿?”纽达问,走进凉亭里来。“啊,是您,沃洛嘉?您在这儿干什么?您在想心思?可是怎么能老是这么想啊想的,想个没完?……这会弄得人发疯的!”

沃洛嘉站起来,茫然瞧着纽达。她刚从浴棚里回来。她的肩膀上搭着一条被单和一条毛茸茸的毛巾,几绺湿头发从白绸头巾里露出来,粘在额头上。她身上散发着浴棚里湿润清凉的气味和杏仁香皂的味道。她走路很快,此刻喘息未定。

她罩衫的上面一个纽扣没有扣上,因此这个青年既看见了她的脖子,又看见了她的胸脯。

“您为什么不说话呀?”纽达问道,打量着沃洛嘉。“女人跟您讲话,您不开口是不礼貌的。不过您也真是一副呆相,沃洛嘉!您老是坐着,不讲话,思考着,象是个哲学家。您身上完全没有生气,没有火!您惹人讨厌,真的。……在您这种年纪,正应该生活,欢蹦乱跳,高谈阔论,追求女人,谈谈恋爱呀。”

沃洛嘉瞧着那条由胖胖的白手抓住的被单,思索着。……“他不说话!”纽达惊奇地说。“这简直奇怪了。……听着,拿出男子汉的气概来!哎,您至少可以笑一下嘛。呸,讨厌的哲学家!”她笑着说。“您知道,沃洛嘉,您为什么这样一副呆相?就因为您不亲近女人。为什么您不亲近女人呢?不错,这儿没有小姐,可是要知道,谁也没有妨碍您亲近太太们呀!为什么,比方说,您就不跟我亲近亲近呢?”

沃洛嘉听着,在沉闷而紧张的深思中搔着鬓角。

“只有十分骄傲的人才沉默,才喜欢孤独,”纽达接着说,把他的手从鬓角那儿拉下来。“您是个骄傲的人,沃洛嘉。为什么您用那种阴沉的样子看人?您自管照直瞧我的脸好了!

唉,呆头呆脑的海豹哟!”

沃洛嘉决定开口说话了。他想笑一笑,就撇了撇下嘴唇,眨巴眼睛,又把手伸到鬓角那儿去。

“我……我爱您!”他说。

纽达惊奇地扬起眉毛,笑起来。

“我听见了一句什么话呀?!”她象唱歌似的说,就跟歌剧里的女演员听到一句惊人的话而唱起来一样。“怎么?您说什么?您再说一遍,再说一遍。……”“我……我爱您!”沃洛嘉又说一遍。

于是他不由自主,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没想,往纽达跟前跨出半步,一把抓住她手腕上面一点的地方。他眼睛模糊,蒙着泪水,整个世界化成了一大块毛茸茸的、有浴棚气味的毛巾。

“了不得,了不得!”他听见快活的笑声。“可是您为什么不说话呀?我要您说话!怎么样?”

沃洛嘉看见她没有阻止他抓住她的胳膊,就瞧着纽达的笑脸,伸出两条胳膊笨拙而生硬地搂住她的腰,于是他的两只手就在她背后连在一起了。他用两条胳膊搂住她的腰,她却把她的两只手放到脑后,露出臂肘上的两个小窝,理一理头巾底下的头发,用平静的声调说:“沃洛嘉,人得机灵,殷勤,可亲才行,只有在女性的影响下,才能变成那样,可是您这张脸多么不中看,……多么凶狠啊。你得说话,笑一笑才对。……是啊,沃洛嘉,别做孤僻的人,您年轻,往后有的是工夫研究哲学。好,放开我,我要走了!放开我吧!”

她毫不费力地让她的腰挣脱他的搂抱,嘴里哼着什么歌,走出凉亭去了。这儿只剩下沃洛嘉一个人了。他摸一下头发,微微一笑,从这个墙角到那个墙角来回走了三趟,然后在长凳上坐下,又微微一笑。他羞得不得了,不由得暗暗吃惊:人的羞臊竟能达到这样尖锐,这样强烈的程度。羞得他微笑,做手势,小声说着不连贯的话。

他想到刚才给人家当小孩子一样看待,想到自己那么胆怯,就不由得害羞,不过最使他害羞的却是他竟然大胆地搂住一个正派的有夫之妇的腰,其实,他觉得,不论按他的年龄,仪表,社会地位来说,他都没有任何权利那样做。

他跳起来,走出凉亭,头也不回,一直往花园深处,离房子很远的地方走去。

“唉,快点离开此地才好!”他抱住头,暗想。“上帝啊,快点才好!”

沃洛嘉原定跟他的maman一同搭八点四十分钟那班火车动身。现在距离开车还有三个钟头光景,可是他恨不能马上就到火车站去,不等他的maman了。

七点多钟他走回正房。他周身显出果断的神情:要出什么事就让它去出吧!他决定大胆走进房间,正眼看人,大声说话,什么也不顾忌。

他穿过露台、大厅,在客厅里站住,喘口气。在这儿,他可以听见隔壁的饭厅里人们在喝茶。舒米兴太太、他的maman、纽达在谈一件什么事,笑个不停。

沃洛嘉听着。

“我跟你们说的是实话!”纽达说。“我都不相信我自己的眼睛了!他对我讲他的爱情,甚至,你们猜怎么着,一下子把我的腰搂住,我简直认不得他了。你们要知道,他有他的派头!他说他爱我的时候,他脸上有一股蛮气,象彻尔克斯人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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