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维洛夫脸色铁青,圆睁着眼瞪看库瓦尔达说:“白日作梦。这是公开抢劫。我不给。……您这是什么话,阿里斯季德·福米奇。不,您留着您的胃口到下次过节再吃。

您也太离谱儿了。不,我现在有办法,不怕您。……我现在……”库瓦尔达看了一眼柜台里的挂钟。

“我给你十分钟,叶戈尔,让你说废话。这段时间让你的舌头过足瘾,然后把我要的东西全给我。你不给,你就看我的。‘末日’不是卖给你一些东西吗?你在报上看到过巴索夫家盗窃案吗?明白了吧?那些东西你没来得及藏起来,我们不会让你得逞的。今儿晚上走着瞧。……明白了?”

“阿里斯季德·福米奇。这又何必?”退役军士哀求道。

“少废话。你究竟听明白没有?”

高个儿、白头发的库瓦尔达严肃地皱紧眉头、压低嗓门说话,他那沙哑恶狠狠的男低音在空荡荡的小饭铺里嗡嗡作响。瓦维洛夫平常有点怕他,因为他以前做过军官,而且是个没有什么东西可损失的人。不过现在,库瓦尔达却以新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少言寡语,不像平常那么爱逗笑,说起话来像个司令官,相信别人会言听计从,声音里带着正儿八经的威吓。瓦维洛夫领悟到骑兵大尉会毁掉他,而且,如果愿意的话,会像玩一般地毁了他。他只得对这种力量认输。可是这个士兵虽然心惊肉跳,却还要一试,想逃脱惩罚。他深深叹口气,平和地说:“看来,俗话说的对:婆娘把鬼招进门,她就举手打自身……我刚才对您说的是不是真话,阿里斯季德·福米奇,……我是想显得聪明点来着。……其实我只得了一百卢布。……”

“往下说。”库瓦尔达还他一句。

“不是我刚才说的四百。那么……”

“犯不着‘那么’。我不知道你哪一次说的是谎话,是刚才还是现在。反正我要从你这儿拿走65卢布。这没多少……对不?”

“哎呀,我的上帝。我对大人可一向是没得说的,从没怠慢过。”

“啊,少耍嘴皮子,叶戈尔,你这个犹大的孝子贤孙。”

“好吧,我给就是。……不过上帝会为此惩罚您的。……”

“闭嘴,你这地球上的脓瘤。”骑兵大尉大声嚷道,凶恶地转动眼珠,“我已经受到上帝的惩罚。……他逼着我非跟你见面说话不可。……我要把你当场打死,就跟打死苍蝇一样。”

他在瓦维洛夫鼻子跟前摇晃着拳头,龇着牙,磨得咔咔响。

他走后,瓦维洛夫开始苦笑,不断地眫眼。随后,两滴大泪珠顺着他的脸颊流淌下来。泪珠好像是灰白色,刚流进唇髭里,另外两滴又接下来了,于是瓦维洛夫走进房间里,在圣像前站住,呆立很久,既没祈祷,也没动弹,更没擦掉他长满皱纹的棕色脸颊上的泪水。

助祭塔拉斯一向喜欢树林和草场,就请那些沦落的人们到野外一个峡谷去,去那儿,在自然的怀抱里喝瓦维洛夫的酒。可是骑兵大尉和其他所有的人都在骂助祭,骂自然,决定就在他们的院子里喝酒。

“一个,两个,三个……”阿里斯季得·福米奇数道,“我们一共有13个人。教员不在……嗯,不过还有些流浪汉来的。我们就算会来20个吧。每人摊到两根半黄瓜,一磅面包,一磅肉……倒挺不错的。每人有一瓶白酒……还有酸白菜、苹果和三个西瓜。请问,另外我们还需要什么呢,我的朋友们,坏蛋们?好,我们来准备张口吃掉叶戈尔·瓦维洛夫吧,因为这都是他的血和肉。”

他们在地上铺了些烂衣服,把酒瓶和食物摆在上面,然后围其而坐,老老实实,一声不吭,强压着喝酒的欲望,只让它在他们眼睛里闪亮。

傍晚来临,阴影降在夜店院子里那片被垃圾弄得不堪入目的土地上。太阳的余辉照着快要倒塌的房顶。一片阴冷和清静。

“咱们喝吧,弟兄们。”骑兵大尉下令说,“我们有几个杯子?六个,可是我们有13个人。……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你倒酒。倒好了吗?好,第一次出击……开火。”

他们喝酒,嗽喉咙,吃了起来。

“可是教员不在……哎,我有三天没见到他人影了。有人见过他吗?”库瓦尔达问。

“没有……”

“这跟他的个性格格不入。哦,反正都一样。我们再喝一杯。我们来为阿里斯季德·库瓦尔达的健康干一杯,他是我仅有的朋友,在我一生中一分钟也没离开过我。不过,见鬼,要是他离开我一阵,也许我倒会沾光不小呢。”

“这话说得真有趣。”“剩饭”说,咳起嗽来。

骑兵大尉盛气凌人地瞧着伙伴们,但没吱声,因为他在吃东西。

酒一下肚,这群人马上活跃起来,每人的食物都分得很多。“一个半塔拉斯”讲出了胆怯的愿望,说是想听听故事,可是助祭正跟“陀螺”斗嘴,说瘦女人比胖女人好,没理睬他朋友的话。他极力向“陀螺”证实他的见解,强词夺理,只有固持已见的人才会这样。“流星”伏在他旁边的地上,回味助祭那些刺人的话,幼稚的脸上露出动情的神色。马尔季亚诺夫伸出生满黑毛的大手抱住膝盖,沉默而阴郁地看着酒瓶,用舌头把唇髭卷进嘴里去,再用牙齿咬祝“剩饭”在拿佳帕取乐。

“我已经偷看到你这个巫师把钱藏在哪儿了。”

“算你走运。”佳帕声音沙哑地说。

“我,老兄,要把你那些钱偷走。”

“拿去吧。……”

库瓦尔达跟这些人在一起觉得没意思,因为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和他谈得来,能真正听明白他那些滔滔不绝的话,对其意能心领神会。

“教员到底能上哪儿去呢?”他把他想的说了出来。

马尔季亚诺夫瞧了他一会儿,说:

“他会来的。……”

“我相信他肯定会来的,但不是乘马车。我们来为你的未来干一杯,未来的苦役犯。你要是谋杀一个富人,就把钱分给点我,那么,老弟,我就要到美洲,到那个……叫啥名来着?兰帕斯……不,到潘帕斯去。我到了那儿,就设法弄个美国总统当当。然后我向全欧洲宣战,把它打得稀巴烂。我要买通欧洲的……军队。我要收买法国人、德国人、土耳其人,叫他们自相残杀……就跟伊利亚·穆罗梅茨用鞑靼人打鞑靼人一样。只要有钱,就能做伊利亚……消灭欧洲,把犹大·佩通尼科夫雇来做当差的。……他肯做的……每月给他一百卢布,他就肯做。不过这个听差不是个玩艺儿,因为他会偷东西。……”“而且瘦女人比胖女人强,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瘦女人开销少些,”助祭振振有词地说,“我的前妻做衣服要买12俄尺的布,可是我的后妻十俄尺就够了。……吃起东西来也少些。……”“一个半塔拉斯”负疚地笑起来,转过头去对着助祭,用一只眼睛盯住他的脸,难为情地说:“我也有过老婆呢……”“老婆人人都可能有过,”库瓦尔达说,“不过继续你的谎话吧……”“她瘦精精的,食量不校……甚至活活地撑死了。……”

“独眼龙,你把她毒死了。”“剩饭”肯定地说。

“不,天地良心。她是吃鲟鱼胀死的。”“一个半塔拉斯”说。

“可是我跟你说:她是你毒死的。”“剩饭”一口咬定道。

这种情况在他是常有的事:先说一句荒谬的话,然后就一个劲儿地唠叨,又无任何理由来证实他的话。他先是带着任性的孩子的口气说,渐渐地就差不多变成了疯狂的嚎叫了。

助祭给他的朋友鼓劲:

“不,他不可能毒死她……没什么原因嘛。……”“可是我说,是他毒死的。”“剩饭”尖叫道。“得啦。骑兵大尉神气活现地大吼一声。他的烦闷无聊变成了痛苦的愤怒。他用凶狠的眼睛瞧着他的朋友们,却没能在那些半醒半醉的脸上找到能进一步泄怒的借口,就把头垂到胸上,就这样坐了几分钟,随后在地上躺下,脸朝着天。“流星”在吃黄瓜。他手里拿着黄瓜,看都没看,用嘴把它嘬进半截,再用大黄牙一咬碎,弄得汁水四溅,溅了他一脸,看来他并不想吃黄瓜,不过这吃的过程倒让他津津有味,马尔季亚诺夫像神像那样坐着一动不动,一直保持坐下来时的姿势,同样聚精会神而阴沉地瞧着一个已经喝空一半的六升大酒瓶。佳帕瞅着地面,嘴里在嚼肉,而他的老牙却嚼不动。“剩饭”躺在那儿,背朝着天,咳个不停,把他整个小身子蜷成一团。剩下的那些沉默的人的黑影,坐着的,躺着的,姿态各异,破烂的衣服使他们看上去像些丑陋的野兽,由某种粗暴而奇妙的力量创造出来,借以嘲讽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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