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去哪儿呢?”

“这,我亲爱的,是个大问题。……你的命运会回答你的,你犯不着操心。”骑兵大尉若有所思地说,走进店子里。那些沦落的人们无精打采地跟在他后面。

“我们等着那大难临头的时候的到来。”骑兵大尉在他们中间踱来踱去,说,“等我们从这儿被撵出去,我们再另寻安身之地。现在呢,我们大可不必为这些想法让生活不得安宁。

……人到关键时刻就会变得力大无穷……要是生活自始至终都是紧急的时刻,要是人时时都要为自己的生命而提心吊胆……那么,真的,生活就会活跃得多,人也会有趣得多呢。”

“那就是说,人会更加起劲儿地咬断彼此的喉咙呢。”“剩饭”笑着解释说。

“哦,那又怎么样?”骑兵大尉逞强地嚷道,他讨厌旁人解释他的思想。

“没什么,那挺好。人坐着车子想快点赶到什么地方去,就扬鞭打马。要叫火车头走得快,就加煤。”

“嗯,是埃叫大家都滚得远远的。如果地球突然燃起来,烧个精光,或者碎成一块块的,我倒高兴……但我要先看看别人是怎么死的,我自己最后一个死。……”“好厉害埃”“剩饭”笑着说。

“那又怎么样?我是一个沦落人,不是吗?我是被社会遗忘的人,因而我不受拘束,什么责任也没有。……可是我能随心所欲,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照我过的这种生活,我应当抛弃老的一套……抛弃我对待那些不愁温饱的人的那老一套办法,他们不就是因为我在吃穿上不及他们而小看我。我应当在我心里培养一种新的东西,懂吗?你知道,我要弄得犹大·佩通尼科夫这些个生活的主人打我面前走过时,看到我威严的身材,就吓得屁滚尿流。”

“你的舌头真够勇敢的。”“剩饭”笑道。

“哎,你埃……”库瓦尔达蔑视地说,“你懂什么?你知道什么?你会思索吗?我就会思索。……我还读过许多书,那里面的字你一个也认不得。”

“当然了。我是屁都不懂。……不过,虽说你又会读书又会思索,我两样都不会,可是我俩的光景也不相上下。……”

“见鬼去吧。”库瓦尔达嚷道。

他跟“剩饭”的谈话总是这么结束。总之,教员没在,他等于白费口舌,烟消云散,引不起重视和注意,这一点他自己也清楚,可不说不行。好比现在,他把和他谈话的人骂了一通之后,觉得虽说身边都是自家人,自己却很孤单,可是他又想说话。因此他转过脸去,对西姆佐夫说:“哎,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你这个白发老头子,到哪儿去安身呢?”

老头子温和地笑了笑,用手揉一下鼻子,申明说:“我不知道。……走着瞧吧。我们容易对付:只要有酒就行。”

“这个要求虽然简单,倒很可敬呢。”骑兵大尉称赞他说。

西姆佐夫沉默了一会儿,补充说他会比他们都要早一些找到安身之处,因为他讨娘儿们的喜欢。这是实话:老人身边总有两三个妓女做他的情妇,她们往往靠微薄的收入供他吃喝两三天。她们常打他,可是他忍气吞声。不知什么原因,她们总也不能大打出手,也许是于心不忍吧。他是个离不开女人的人,常讲起他生活中一切不幸的根源就是女人。他跟女人关系的密切,她们对他的态度是不容怀疑的,一则他常生并二则他的衣服总是整整齐齐,而且比同伴们的要干净。

眼下,他坐在夜店门旁的地上,夹在他的伙伴当中,用得意洋洋的口吻讲起“萝卜”早就在叫他去,可是他不愿意,他不想离开这伙人。

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而且不免有点嫉妒。大家都知道“萝卜”,她住在山坡下不远的地方,近来因为第二次犯偷窃罪而蹲了几个月班房,刚被释放。她从前当过奶娘,是个人高马大的农妇,一张麻子脸,眼睛很漂亮,却永远带着醉意。

“瞧瞧你,老鬼。”“剩饭”瞧见西姆佐夫得意地微笑,骂道。

“那么她们为啥喜欢我呢?因为我摸透了她们的心。……”

“是吗?”库瓦尔达怀疑地嚷道。

“我会设法叫她们怜悯我。一个女人起了怜悯心,哪怕叫她杀人,她也会干的。你跑到她跟前痛哭一场,求她杀了你,她呢,怜悯你,真就把你杀了。……”“我也要杀人。”马尔季亚诺夫果断地申明说,阴沉地冷冷一笑。

“杀谁?”“剩饭”问道,从他身边走开了。

“杀谁都一样。……杀佩通尼科夫……杀叶戈尔……杀你也可以。”

“这是为什么?”库瓦尔达问。

“我想上西伯利亚去。……这种生活我过得不耐烦了。

……糟透了的生活。……到了那儿,人就会知道该怎么生活。……”

“是啊,在那儿人家会一五一十地教你呢。”骑兵大尉忧郁地同意道。

关于佩通尼科夫,关于他们往后迁出夜店的事,他们不再谈下去。大家都相信对他们来说,迁出已是这几天的事了,再费口舌讨论这个问题,已经是多此一举了。

这些人在草地上围成一圈坐着,无精打采地在谈天说地,一扯就没个完,随时从这个题目扯到那个题目。他们注意听别人讲话,也无非是想使谈话继续下去,不致中断罢了。沉默是乏味的,不过注意地听也乏味,这群沦落的人们倒有一个很大的优点:他们谁都不强迫自己设法装得比本来面目高明,也不惹得别人强迫自己这样做。

秋天的太阳极力晒热这些人的破烂衣服,他们的背和没梳理过的头也让阳光晒着。这儿是由植物、矿物、动物王国的杂凑而成的。院子四处杂草丛生,有高高的牛蒡,有带刺的荆棘,另外还有些谁也不需要的植物,供那些谁也不需要的人欣赏。

瓦维洛夫的小饭铺里上演了这样一场戏。

小佩通尼科夫不紧不慢地走进小饭铺,四处打量了一下,厌恶地皱了皱眉头,慢慢地脱掉头上的灰色呢帽。饭铺老板迎着他恭敬地鞠躬,笑容可掬,他就问道:“您就是叶戈尔·捷连契耶维奇·瓦维洛夫吧?”

“是。”军士回答说,两只手撑住柜台,像是要从柜台上一跃而过似的。

“我有事要跟您谈谈。”小佩通尼科夫申明说。

“十分荣幸。……请到房里坐吧。”

他们走进房,坐下。客人坐在圆桌后边一张漆布面长沙发上,主人坐在他对面一把椅子上。房间的一角挂着一个三面的大神龛,前面点着一盏长明灯,两旁墙上挂着些圣像。圣像上的金属衣饰擦得很亮,跟新的一样闪闪发光。房间里很挤,摆着些箱子和各种式样的旧家具,弥漫着橄榄油、烟草、酸白菜的气味。小佩通尼科夫往四处看一眼,又显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瓦维洛夫叹口气,瞧一下圣像,然后他们注视着对方,彼此都给对方留下了好印象。小佩通尼科夫喜欢瓦维洛夫那对坦率的贼眼,瓦维洛夫也喜欢小佩通尼科夫那张直爽、冰冷、果断的脸,以及结实的宽颧骨和密密麻麻的两排洁齿。

“哎,当然,你猜出我是来谈什么事的。”小佩通尼科夫开始说。

“谈官司的事……我想是这样。”军士恭敬地说。

“不错。我很高兴,因为我看得出您没装模作样,一开口就谈正事,像个直来直去的人。”小佩通尼科夫鼓励对方说。

“我是当兵的……”那一个谦恭地说。

“这显而易见。那么咱们就直截了当地谈妥这件事,早说早散。”

“是得这样。”

“好。您的诉讼完全合法,您当然会赢这场官司,这是我认为应该首先通知您的。”

“感激不荆”军士说,眫着眼睛,用以掩饰他眼睛里的笑意。

“不过,请您谈谈,您跟我们,跟您将来的邻居结识,为什么要这么生硬地开始,直接从打官司开始呢?”

瓦维洛夫耸了耸肩膀,没有吱声。

“您来找我们,把这件事心平气和地解决,这不更简便些,啊?您看如何?”

“这样,当然,愉快得多。不过您要知道,……这儿有个难题……我不是照我的意思行事……而是受人指使。……事后我方明白怎么做才好,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哦。我想,大概是有个律师支持您这么做的吧?”

“差不多……”

“好,那么您愿意和平了结此案子吗?”

“我十分乐意。”老兵嚷道。

小佩通尼科夫沉默了一会儿,看着他,忽然冷冷地、生硬地问道:“可是您为什么愿意这样做呢?”

瓦维洛夫没料到会这么问,顿时张口结舌,依这个兵看,这话问得空洞无聊,他就摆出副不可一世的神态,小对佩通尼科夫冷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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