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凉的心绪在这条街居民心里激起喝酒的强烈愿望。那些沦落的人们讲话时,越来越唉声叹气,脸上的皱纹增多,嗓音变粗,彼此的关系冷淡了。突然,他们之间生出了野兽般的愤恨,这就激起了走投无路且备受残酷命运折磨的人们的残忍。

于是他们相互打斗,充满野蛮和残忍,打个不停,然后又紧锁眉头,拚命灌酒,凡是可以在来者不拒的瓦维洛夫那儿典当的东西,他们都用来换酒喝了。他们就这样在冷漠愤恨中,在痛心疾首的苦恼中,在无法摆脱这种可恶的生活的苦闷中熬过秋天,等候更加严峻的冬日来临。

在这种时候库瓦尔达就用哲学来帮他们的忙。

“不要难过,弟兄们。凡事都有完的时候,这就是生活最大的特点,冬天会过去,夏天会来临。……据说到那时麻雀都有啤酒喝,那才是美妙的时光呢。”

可他的一席话于事无补。饿汉即使喝一口最清纯的水,也无法填饱肚子呀。

助祭塔拉斯也想尽良方给顾客们消愁解闷,给他们唱歌,讲故事。他倒有所收获。有时,他的努力弄得饭铺里忽然喧闹起来,充满肆无忌惮的放纵的欢乐,大家载歌载舞,哈哈大笑,一连几个钟头变得像是发疯似的。

之后他们又掉进麻木冰冷的绝望中,在灯盏冒出的黑烟里,在吸烟人喷出的烟雾里,身着破衣烂衫的他们,坐在桌边,神情郁闷,衣衫褴褛,无精打采地交谈几句,听着风声怒吼,琢磨看怎样才能一醉解千愁。人们之间充满了刻骨的憎恨,每个人都对别人抱着莫名其妙的怨恨。

◎二

世上的一切都是相对的。一个人处境再怎么坏,也还会有比这更糟的处境。

有一天,那是在9月底,天晴气朗,骑兵大尉阿里斯季德·库瓦尔达依旧坐在夜店门旁他那把圈椅上,瞅着瓦维洛夫小饭铺旁边商人佩通尼科夫建起的那所砖房,独自寻思。

那所房子四周还围着脚手架,房子准备做蜡烛厂。它那一长排窗子犹如空洞漆黑的坑,四周脚手架的木料从地基直升到房顶,像蜘蛛网,这些玩艺儿很久以来一直使骑兵大尉看着不顺眼。房子是红的,红得像涂了鲜血,整个房子如同一架残酷的机器,还没启动,就已经张开一长排又深又贪的血盆大口,准备咀嚼吞食什么东西。瓦维洛夫那家灰色饭铺是木搭起的,房顶歪歪扭扭,长满青苔。这所木房紧挨着厂房一堵墙上,像是被一个大寄生虫吸住了。

骑兵大尉想到过不多久在旧房地基上也要开始建房。他们会把夜店给拆了。那就只得另找住处,可是像这样方便而便宜的地方却不容易找。要离开这个住惯了的地方让人依依不舍,心里不是个味儿。但是,只因为某个商人要制造蜡烛和肥皂,他就不得不滚蛋。于是骑兵大尉感到,要是他有机会把他的敌人的生活搅得一团糟,哪怕只是暂时的,埃他也会痛快地干它一常昨天,商人伊凡·安德列耶维奇·佩通尼科夫带着他的儿子和一个建筑师到夜店的院子里来过。他们量着院子,在地上插满了木橛,可是佩通尼科夫走后,骑兵大尉吩咐“流星”把木橛统统拔出来扔掉。

这个商人站在骑兵大尉面前,又小又瘦,穿一件长襟的衣服,它既像礼服,又像外衣,他戴一顶丝绒的便帽,穿一双擦得锃亮的高统皮靴。他的脸瘦得只有一层皮,颧骨很高,留一把楔形白胡子、高额头上刻着深深的皱纹,额头下边闪动着一对灰色的小眼睛,老是眯成一条缝,瞅着什么东西。他生着大软骨的尖鼻子,小小的嘴以及薄嘴唇。总的来说,商人的神情是既正经又狡猾,既威严又狠毒。

“该杀的,狐狸和猪养的杂种。”骑兵大尉心里骂道,想起和佩通尼科夫第一次相遇时他所说的那句涉及他的话。商人当时领着一位市议会议员来买房子。商人见到骑兵大尉,就用活泼的科斯特罗马一带方言问他的同伴说:“这人就是那个地痞,您的租户吗?”

打那时起,差不多已经过去一年半,他们一直互相比试,看谁骂得出口。

昨天,他跟商人,照骑兵大尉的说法,又干了一场轻松的“舌战”。商人把建筑师送走后,走到骑兵大尉跟前。

“你坐着咧?”商人问,用手扯了扯帽檐,旁人很难理解这是为了把帽子摆正,还是想表示点头问候。

“你溜达咧?”骑兵大尉用同样的口气对他说,下巴动了动,胡子也为之一颤。没在意的人可能把这看成是点头致意,或者骑兵大尉只是想把他的烟袋从这个嘴角移到那个嘴角。

“我腰缠万贯,我才出来溜达。那些钱想到生活里来转悠,所以我想给它们找出路”。商人对骑兵大尉讥诮说,顽皮地眯起眼睛。

“可见,不是你使唤卢布,倒是你听卢布使唤。”库瓦尔达议论道,竭力克制住要给商人肚子一拳的欲望。

“难道这不是一回事?有了它们,有了钱,怎么着都是让人愉快的……可要没钱……”商人厚着脸皮装出一副怜悯的样子,死死盯着骑兵大尉。

骑兵大尉的上嘴唇跳动着,露出他那狼样的大板牙。

“要是有头脑和心肝,没钱也能过……钱往往是在人的良心开始干瘪的时候才来的。良心越少,钱就越多……”“你打小就是这样吧?”库瓦尔达直言不讳。这时候佩通尼科夫的鼻子颤动了。他叹了口气,眯缝起眼睛,说:“我从小遭过不少罪呀。”

“我想是这样。……”

“我做工,啊,活儿苦得很。”

“你诈过很多人的钱吧?”

“诈过你这样的人?贵族?算了吧,许多贵族还在我这儿叩头求拜呢。……”“那么你没杀过人,光是抢人的钱财?”骑兵大尉寸土不让地说。佩通尼科夫脸色发青,觉得应该转换话题了。

“你这个主人很不像样。你坐着,却让客人站着……”“那就让客人也坐着呗,”库瓦尔达批准道。

“可是,你看,没有地儿坐呀。……”

“坐地上得了……土地是不论什么坏蛋都肯收留的……”“我看,你才是那种人。……不过,我要避开你,骂街的家伙,”佩通尼科夫沉稳、心平气和地说,可是他望着骑兵大尉的眼里射出冷冷的凶光。

他走了,让库瓦尔达快活的是他觉得商人怕他了。要是他不怕;那他早就把骑兵大尉从夜店里赶走了。他不会为了那五卢布而不把他撵走。后来骑兵大尉瞧着商人绕工厂走一遭,沿着脚手架一上一下。他巴望商人一下跌倒,摔得粉身碎骨才好。他瞧着佩通尼科夫攀登脚手架犹如蜘蛛在蛛网上爬一样,不由得想象他跌下来而且摔成重伤,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多么可笑的画面呀。昨天他甚至觉得好像商人脚下的一块木板颤动一下,骑兵大尉兴奋得从坐着的地方一跃而起。

……可是,什么事也没发生。

今天和平常一样,阿里斯季德·库瓦尔达眼前耸起那座红色厂房,坚不可摧,紧贴地面,仿佛在吸干土地里的膏脂似的。看起来,它像是墙上的那些洞,冷酷而阴森地讪笑骑兵大尉。秋天的阳光不断地照射在厂房上,就跟照射在那条街道丑陋的小房子上一样。

“真说不准呢。”骑兵大尉心里叫道,打量着厂房的墙,“啊,见鬼。但愿……”阿里斯季德·库瓦尔达因自己的想法而激动不已,全身为之一震,跳将起来,快步走到瓦维洛夫的小饭铺去,笑容满面,嘟嘟哝哝。

瓦维洛夫在柜台里边,用亲热的欢呼迎接他说:“大尉老爷,祝您健康。”

瓦维洛夫中等个儿,秃顶,四周是一圈花白的鬈发,脸上胡子刮得光光的,唇髭直且硬跟牙刷一样。他挺直身子,动作利索,穿一件皮制的短上衣,一举一动都显出他当过军士。

“叶戈尔。你有这所房子的契约和图纸吗?”库瓦尔达急忙问。

“有。”

瓦维洛夫疑惑地眯起他那双贼眼,直视着骑兵大尉的脸,在那张脸上看出了一种异样的神情。

“拿给我看。”骑兵大尉叫道,伸出拳头捶着柜台,在旁边一张木凳上坐下。

“要它干吗?”瓦维洛夫问道,看见库瓦尔达神情激动,心想还是谨小慎微为好。

“蠢货。快拿来。”

瓦维洛夫皱起额头,举目寻根究底地凝视着天花板。

“它们,那些凭据,在哪儿?”

天花板上是找不到有关这个问题的任何提示的,于是军士低下头,眼瞅着肚子,带着专注的神情用手指敲柜台。

“别做鬼相。”骑兵大尉对他嚷道,不喜欢他,认为这个当过兵的人做贼比做饭铺老板还恰如其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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