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的人对库瓦尔达和教员的态度,可以由以下的例子得到恰当的说明。有一次,小饭铺里讨论这条街上居民必须照办的一项市议会决议,决议规定要他们填平他们街上的车辙和水坑,然而不准使用牲畜粪便和死牲畜、只能用某些建筑工地上的碎石和垃圾。

“我一辈子只想造个鸟巢,可到现在就连造这么个小东西的材料也没弄齐,那么叫我到哪儿去拿这种碎石头呢?”莫凯伊·阿尼西莫夫悲凉地说,这个人以出售他妻子烤的精致白面包度日。

骑兵大尉认为自己应当对当前这个问题谈些看法,就把拳头“咚”地一声砸在桌子上,引起大家的注意。

“到哪儿去拿碎石和垃圾?小伙子们,你们全街的人到城里去,把市议会拆掉就是。那房子太旧,怎么讲也没用了,这么一来,你们就为装点城市办了两件好事:既把这条街修得像是那么回事,又逼得他们造一所新的议会大厦。至于运输,你们只管把市长的马牵来,再把他三个女儿抓来,套上大车,倒也十分合用呢。要不就把商人犹大·佩通尼科夫的房子拆了,用那些木料修这条街。顺便说一句,莫凯伊,我知道你老婆今天是用什么东西烤白面包的,她用的就是犹大房子第三个窗子的护窗板和门前的两层台阶。”

等到顾客们笑了个够,稳重的菜园主帕甫柳金就问:“那么究竟该咋办呢,大尉老爷?”

“用不着伤筋动骨,大忙一阵。大水要冲毁这条街,就让它冲好了。”

“有些房子马上就要倒了。……”

“别管它,让它倒下来就是。等房子倒了,就向市政府要救济。它不给,就上法院告它。大水是从哪儿流来的?从城里来的?得,房子倒塌就要由市政府负责。……”“他们会说,那是雨水冲倒的……”“可是城里的房子不就没有让雨水冲倒吗?市政府收你们的税,却又不准你们发表意见,讲自己的权利。他们糟践你们的生活和财产,还要逼你们去修路。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街道上有一半人相信激进派库瓦尔达的话,决定等着他们的房子被城里来的雨水冲毁。

那些较为稳重的人却跟教员商量,由他替他们写出一份向市议会申诉的慷慨激昂的报告。

呈文拒绝执行市议会的决议,所列的理由很有力量,结果市议会倒听从了,他们决定让街道居民使用修理营房剩下的瓦砾,并且调出消防队的五匹马来供他们运输用。甚至更进一步,市议会承认有必要及早沿街铺设下水道。这件事以及其他许多事给教员在街道上带来很高的威望。他写状子,在报上发表文章。例如,有一天瓦维洛夫的顾客们发现瓦维洛夫小饭铺的咸青鱼和其它食物完全不符合规定。于是,过了两天,瓦维洛夫站在柜台里边,手里拿着报纸,当众忏悔道:“我只能说,报上讲的对。确实,我卖的咸青鱼是不大好的陈贷。白菜呢,真的。……也不十分新鲜。大家知道,人人都想往自己的腰包里多放些五戈比铜币,多多益善。可是,结果呢?事与愿违:我打小算盘不要紧,聪明人却因为我贪财而叫我丢了脸……一报还一报埃”这种忏悔给顾客们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而且使得瓦维洛夫可以照样拿那种咸青鱼和白菜给他们吃,顾客们一心陶醉于那种印象,神不知鬼不觉就吃了下去。这件事非同不可,因为它不但提高了教员的威望,而且使居民们体会到报刊文字的力量。有的时候,教员在饭铺里宣讲切合实际的道德。

“我看见了,”他对油漆匠亚什卡·秋林说,“我看见你打你的老婆来着……”亚什卡已经喝下大杯的白酒,“灌红了脸”,一副勇猛向前,满不在乎的神态。顾客们瞧着他,料着他会马上“大发脾气”。小饭铺里一片静寂。

“你看见了?满意吗?”亚什卡问。

顾客们忍不住轻声笑了。

“不,不满意。”教员回答说。他语气那么庄重严肃,顾客们都不作声了。

“好像,我倒出了点力,”亚什卡逞强说,预感到教员要让他“当场出丑”,“我老婆倒挺满意呢,今天她没起床……”教员若有所思地用手指在桌上画出些图形,仔细地看着,说:“你要明白,亚什卡,我为什么对这件事不满意……我们来好好研究一下,你干的究竟是些什么事,会有什么后果等着你。你老婆怀着孩子。昨天你打她的肚子和腰,你这就不但打了她,也打了孩子。你可能已经把孩子打坏了,因此你老婆生孩子的时候就会死掉,或者生一场大玻照料患病的老婆既不愉快,又极麻烦,还会叫你花去不少钱,因为有病就得吃药,买药就要花钱。如果你还没把孩子打死,他也一定受了重伤,可能生下来就是畸形,歪着身子,驼着背。那他将来就不能干活,可是他应该做工人,这对你至关紧要。即使他天生只是有病,那也够糟的了,缠住母亲而又不能干活,还得请大夫看玻你知道你给自己准备下了什么结局吗?所有靠双手劳动吃饭的人,理当生下来就身强力壮,而且应当生下身强力壮的孩子才对……我说的对吗?”

“对。”顾客们肯定地说。

“啊,这,也许,那个……不会发生的。”亚什卡说,听到教员描绘的前景,他有点不寒而栗。“她身体好得很……我打她,不会伤到孩子吧?不过她,魔鬼,简直是巫婆。”他痛心地叫道,“我刚干了件什么事,她就咬住我不放,就像铁锈咬住铁一样。”

“我知道,亚什卡,你不能不打你的老婆,”教员平心静气若有所思地说,“在这点上你有很多的理由。……你对老婆拳脚相加,并非是因她脾气不好,……而是因为你过着黑暗而可悲的生活。……”“这才说的对,”亚什卡叫道,“我们确实生活在黑暗当中,就跟在扫烟囱工人的怀里一样。”

“你痛恨整个生活,可是你老婆,……跟你最亲的人,却在受罪。而且。她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却在受苦,这无非是因为你比她力气大罢了。她跟你在一起,躲都没处躲。你瞧,这……多么荒谬。”

“没错……见她的鬼。可是我到底该怎么办呢?难道我不是人?”

“对,你是人。……哎,我只想对你说这么一句话:如果你不打手就痒痒,那就只好打,可不能无所顾忌。要记住,你可能打坏她的身子,或者打坏孩子的身子。总而言之,有身孕女人的肚子、胸口、腰子是下不得手的。要打就打她的脖子,或者拿根绳子,……打肉多的地方。……”演说家结束了他的演说。他用那双深陷下去的黑眼睛瞧着顾客们,仿佛为一件什么事向他们道歉,或者深感有罪地请求他们一件什么事似的。

顾客们的话匣子一下被打开了,他们听懂了这个沦落的人所讲的道德,酒店的道德,灾难的道德。

“怎么样,亚什卡老兄,你明白吗?”

“喂,这话倒像是有理。”

亚什卡懂了:任着性子乱打妻子,就是害了自己。

他一声不吭,用困窘的笑容回报同伙们的取笑。

“再说,老婆是什么人呢?”面包工人莫凯伊·阿尼西莫夫大放厥词,“要是细想一下,老婆就是朋友。她跟你,像有根链子似的,一辈子拴在一起,你和她两个人好比拴在一起的苦役犯。那就得和她齐头并进。做不到这一点,你就会觉得那条链子把你们拴得牢牢的。……”“你还别说,”亚什卡说,“你不也打你老婆吗?”

“可是,难道我说我没打过?我打过……不打不行碍……有时我憋了一肚子火,忍都忍不住,我能举起拳头去打谁呢?打墙还是怎么的?”

“嗯,是啊,我也一样,……”亚什卡说。

“哎,我们的生活多么狭隘,糟糕啊,我的弟兄们。你要好好抡一下胳膊都没地儿呢。”

“就连打老婆都得缩手缩脚。”有人幽默地哀叫。他们就这样一直谈到深夜,没准是因为大家伙已经喝醉,因为这种谈话导致的那种心境,他们最后又打起架来。

饭铺窗外在下雨,冷风怒吼,饭铺里闷热,乌烟瘴气,可是暖和,街上却潮湿、阴冷,漆黑一片。风不住地吹打窗子,仿佛蛮横地叫所有这些人滚出饭铺,威吓要把他们当成灰尘似的吹散到人间各处去。有时,风的呼叫中夹杂着抑郁绝望的哀叫声,后来又响起冷酷残忍的大笑声。这种声响让人心情不快,觉得冬天快要来了,该死的白昼就会缩短,不见阳光,夜晚却越变越长,得准备暖和的衣服和很多吃的了。在长得没有尽头的冬夜,空着肚子是睡不着的。冬天要来了,就要来了……怎么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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