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属于以色列人的哪个支系?”

教员看了看他,想了想,开始讲基米里人、西徐亚人、斯拉夫人……老人越发不服气,用带点惊吓的目光瞧着他。

“你尽瞎扯谈。”他等教员讲完,哑着嗓音说。

“怎么会是瞎扯谈呢?”教员惊异地说。

“你讲的是些什么民族?《圣经》里根本没讲起过。”

他站起来,走开,气得嘟嘟哝哝。

“你老糊涂了,佳帕。”教员冲着他的背影肯定地说。

于是老人又转回来,走到他这边,用脏乎乎的弯着的手指向他摇一遥“上帝造出亚当,亚当生出犹太人。可见所有的人都是犹太人的子孙……我们也是……”“那又怎样?”

“鞑靼人是以实玛利的子孙,……可以实玛利人也是犹太人的后代……”“你要怎么样呢?”

“你为什么胡说?”

他走了,留下和他谈话的伙伴在那儿摸不着头脑。可是约摸过了两天,他又挨他而坐。

“你是有学问的人……那你一定知道:我们是什么人?”

“斯拉夫人,佳帕。”教员回答道。

“若要照《圣经》上的话说,那上面没有这种人。我们是什么人,是巴比伦人还是什么人?或者是艾道姆人?”

教员开始批评《圣经》。老人聚精会神地听他讲话,听了很久,然后打断他的话说:“你停一停,这些话不用再说了。这么说,上帝知道的那些民族当中没有俄罗斯人?我们是些上帝不知道的人?是吗?

只有《圣经》上有的民族,上帝才知道。……他用火和剑惩治他们,毁坏他们的城市和乡村,可是他又派先知去教导他们,可见他怜惜他们。他把犹太人和鞑靼人发派到各地去,是保护他们……那么我们怎样呢?为什么我们这儿就没有先知?”

“我不知道。”教员拉长着声音说,竭力要听明老人的意思。老人呢,把手放在教员的肩膀上,轻轻地把他推得前摇后晃。他声音沙哑,仿佛在咽下什么东西似的……“你尽管讲吧。……是啊,你讲了这么多,好像无所不知。

我听着你讲,直觉得恶心……你把我的灵魂搅得难受……还不如不讲。我们是什么人?问题就在这儿了。为什么我们没有先知?当初基督在世界上走来走去的时候,我们在哪儿?你明白了?哎,你埃还有,你胡说,难道整个民族能死绝吗?

俄罗斯民族就不可能灭亡。你胡说……《圣经》里一定有俄罗斯民族,只是不知道换了个别的什么名儿罢了……你知道人民,那么人民是甚么样子?人民多得很。……世界上有多少农村?所有的人民,真正的和广大的人民,都住在哪儿。你却说什么他们会死绝……民族是不会死绝的,个人才会死掉……上帝需要民族,世界就是他造出来的。阿玛里基特人没有死绝,他们是德国人或者法国人……可是你……哎,你埃……喏,你说说看,为什么上帝不管我们?上帝不是既不惩罚我们,也不派先知来吗?有谁来教导我们?……”佳帕的话铿锵有力,话中蕴含着嘲笑、责难和深刻的信仰。他讲了很久。教员依旧已经喝过酒,心情郁闷,最后,他听着很难受,好像人家在用木锯把他锯开似的。他听着老人讲话,看着他不堪入目的身躯,感到那些话有一股奇怪的强大力量,忽然感到自己可怜极了。他也想对老人说些有力量的,深信不疑的话,好让佳帕对他产生好感,以便佳帕不用这种责难的严峻口气,而用父亲般亲切的温柔口气讲话。教员觉得胸中有个东西不住地翻腾,涌上喉头。

“你是什么人?……你的灵魂已经扯碎了……居然还讲话呢。好像你真的知道什么似的。你还是不说为好……”“哎,佳帕,”教员苦恼地叫道,“这话是实在的。有关人民的话,也是实在的。……人民多得很。可是人民觉得我是陌生人,我也觉得他们是陌生人……悲剧就在这儿了。不过,管他的。我受苦受难就是了……先知是没有的……没有。……我呢,确实讲得太多,……没有谁需要这个,……不过我不会再说了……只是你别跟我这样讲话……哎,老头子。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不可能了解……”教员终于哭起来。他尽情地哭着,泪如雨注,哭了心里也轻松多了。

“你该到农村去,在那儿当教员或者文书什么的……你会不愁吃,精神振作起来。……你干吗这样受煎熬呢?”佳帕用沙哑的嗓子严厉地说。

教员却不停地哭,由于流泪而感到畅快。

从此,他们就成了朋友。那些沦落的人们看见他们守在一起,就说:“教员在和佳帕套近乎,打他钱的主意呢。”

“这是库瓦尔达在暗中挑唆教员,要他探出老头把钱藏在哪儿……”他们很可能是口是心非。这些人有个可笑的特点:他们喜欢在别人面前把自己表现得比本来面目还要坏得多。

人感到自己没有什么用处,有的时候索性展示自己的坏处。

等到这些人聚合在一起,在拿着报纸的教员周围坐好了,读报就开始了。

“好,”骑兵大尉说,“今天报纸上都讲了些什么?有小品文吗?”

“没有。”教员报告说。

“报纸发行者舍不得花钱……那么有社论吗?”

“有……古里亚耶夫写的。”

“哈哈。念吧。他,坏种,写得倒还蛮有条理呢,见他娘的鬼。”

“‘不动产按价课税,’”教员念道,“‘已经实施不下15年,现如今仍然是市政府按价征收捐税的原则……’”“这话真幼稚,”骑兵大尉库瓦尔达评论说,“‘现如今仍然是。’这真好笑。现如今仍然如此,是对掌管市政的商人有利,所以才会延续至今……”“这篇文章写的也就是这个问题。”教员说。

“奇怪。这是小品文的题目……写这种问题得加上点胡椒才行……”由此引发了一场小小的争论。大家全神贯注地听他说话,因为眼下大家只喝过一瓶酒。教员念完社论,就读当地新闻,然后又读诉讼新闻。如果这种犯罪消息里的当事人和被告是商人,阿里斯季德·库瓦尔达就打心眼里高兴。一个商人被敲诈了一笔钱,大快人心,只可惜数目不大。马踢坏了商人,这听着让人愉快,可商人还活着,又使人沮丧。商人在法庭上输了官司,妙不可言,而法庭没有叫他支付加倍的诉讼费,又令人心寒。

“那样做是违法的。”教员说。

“违法?可是难道商人本身就合法吗?”库瓦尔达问,“商人是什么?我们来考察一下这种粗俗可笑的现象:首先每个商人原本是庄稼汉。他来自农村,一段时间后变成了商人。为了做商人,就得有钱。商人的钱都是打哪儿来的?尽人皆知,还不是用不正当的手法弄来的。由此可见,那是庄稼汉用形形色色的方法骗来的。可见商人就是骗钱的庄稼汉。”

“说得棒极了。”大家称赞演说家的结论说。

佳帕牛样地叫起来,揉摸着自己的胸脯。每当他为了消除宿醉而喝下第一杯酒时,也总是这样哞哞地叫。骑兵大尉乐不可支。然后教员读通讯稿。骑兵大尉听到这些,照他的话说,就像“开怀畅饮”。他到处看见商人把生活弄得一团糟,那些已有的成就全都被商人毁掉了。他诅咒商人,恨不得要把他们置于死地而后快。大家都听得高兴,因为他骂得狠毒。

“我要能给报纸写文章就好了。”他嚷道,“啊,那我就会揭穿商人的真实嘴脸……我就会写出商人不过是人面兽心的家伙,暂时披着人皮罢了。他粗野、愚蠢,不懂生活的美妙,没有祖国的概念,不知道还有比五戈比铜币更值钱的东西。”

“剩饭”知道骑兵大尉的弱点,又喜欢惹人生气,就恶毒地插嘴说:“是啊,自从贵族开始饿死以后,生活里就没有人了……”“你,蜘蛛和蛤蟆养的儿子,说得对。是啊,自从贵族衰败以后,就没有人了。只剩下些商人……我呢,痛恨他们。”

“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你,老兄,也给他们打得不亦乐乎……”“我?我是因为热爱生活才沦落的,我这个傻瓜。我热爱生活,可是商人掠夺生活。我受不了他们的就是这一点,而不是因为我是贵族。实话对你说,我算不得贵族,我是个沦落的人。现在呢,什么都不在乎……对我来说,整个生活就像一个遗弃了我的情妇,为此我蔑视它。”

“瞎胡说。”“剩饭”说。

“瞎胡说?”阿里斯季德·库瓦尔达大叫一声,脸都气红了。

“嚷什么?”马尔季亚冷冰冰的,阴沉沉的男低音响起来,“干吗说这些?商人啦,贵族啦,关我们什么屁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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