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工人巴维尔·索尔恩采夫来了,这人约30岁,患肺痨玻他左胸的肋骨已经在斗殴中被打断,脸又黄又尖,就像狐狸,脸上常露出难看的冷笑。他的薄嘴唇盖住两排乌黑的虫蛀牙,他的烂衣服在狭窄精瘦的肩膀上不停地晃荡,就跟挂在衣架上一样。他外号叫“剩饭”。他亲手做出树皮刷和用一种特别的草编成的笤帚,刷起衣服来很实用,他就靠卖这些东西度日。

一个瞎了左眼又高又瘦的人走过来,大圆眼睛露出惊恐的神色,不爱言语,胆子很小,由于盗窃而三次被调解法庭和地方法院判罪入狱。他姓基谢尔尼科夫,可是大家叫他“一个半塔拉斯”,因为就身高来说,他正好比他形影不离的朋友塔拉斯助祭高出一半,这个助祭由于酗酒和行为放荡不羁而失去了教衔。助祭矮小结实,生着壮士般的胸脯,圆圆的头上留着长发,他跳舞的本事好得出奇,而他说下流话的本事更加出色。助祭跟“一个半塔拉斯”选中在河边锯柴禾作为他们的职业。每到休息的时候,助祭就对他的朋友和那些愿意听的人讲他自称“他自己编的故事”。这些故事的主人公永远是圣徒、国王、司祭和将军。这些故事,就连夜店的旅客们都厌恶地啐口水,为助祭的丰富幻想惊讶得目瞪口呆。

助祭呢,眯缝起眼睛,一个劲地讲那些无耻得惊人的肮脏事。

这个人的想象力极为丰富,甚至不着边际,他能够一整天编故事,说故事,而保证一点不重复。也许,在他身上,一个大诗人埋没了,至少,一个杰出的说书人埋没了,他能用他那些下流的、但生动有力的话把一切东西都说得活灵活现,甚至能给石头也装上灵魂。

此外,这儿还有一个可笑的青年,外号叫“库瓦尔达·流星”。有一次他到这儿来投宿,从此就留在这些人当中了,这倒使他们暗自纳闷。开始大家都没怎么在意他,因为在白天,他跟大家一样,总是出去找饭吃,可是晚上总是在这伙友好的人旁边出现,最后骑兵大尉留心他了。

“娃娃。你在这个世界上是干什么的?”

那孩子勇敢而简洁地回答说:

“我是流浪汉……”

骑兵大尉用探询的目光看着他。那个青年头发有点长,一脸的蠢相,高高的颧骨,翘翘的鼻子。他穿着一件蓝色短衫,没系腰带,头上戴一顶破草帽。他两只脚连鞋也没穿。

“你是傻瓜。”阿里斯季德·库瓦尔达肯定地说,“你在这儿闲逛什么?你喝白酒吗?不喝……你会偷东西吗?也不会。

你去好好学一学,等到长大成人了,再上这儿来……”小伙子笑起来。

“不,我要跟你们一起生活。”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哎,你啊,一颗流星。”骑兵大尉说。

“喏,我马上把你的门牙打掉。”马尔季亚诺夫提议说。

“为什么?”小伙子问。

“不为什么。……”

“那我就拿块石头把您的头砸开花。”小伙子恭敬地声明道。

要不是库瓦尔达拦着,马尔季亚诺夫真的会对他动手了。

“别管他。……老兄,这孩子没准也算是我们大家的一个亲人呢。你完全没有理由来打他的嘴巴,他呢,也跟你一样,也没有道理跟我们一起生活。……算了,听之任之吧……我们大家活着也都没有充分的理由呢。……”“可是您,年轻人,最好还是离开我们这儿。”教员用悲凉的眼神看了看这个小伙子,规劝道。

那一个却闭口不答,住了下来。后来大家跟他相处熟了,对他也就不在乎了。他就在他们当中生活着,观察一切。

上述那些人是骑兵大尉那帮人的主要成员,他总是带着善意的讽刺口吻把他们叫做“沦落的人们”。除他们外,夜店里还总是住着五六个普通的流浪汉,他们不能像“沦落的人们”那样以过去为荣,尽管他们同样经历过命运的变幻无常,但总还是比较完整的人,不那么面目全非。他们差不多都是些“沦落的农民”。也许,有教养阶层的正派人比农民中有的正派人要高出一筹,但是沾染恶习的城里人永远比沾染恶习的乡下人更为恶劣,也更为肮脏。

那些沦落的农民中突出的代表人物是拾破烂的老人佳帕。他瘦高个儿,瘦得皮包骨,总是低着头,让下巴抵住胸脯,因此他的影子,论形状,就像一根火钩子。从正面是看不见他的脸的,要是从侧面看,就只能看见他的钩鼻子、耷拉下来的下嘴唇、毛茸茸的白眉毛。按时间的先后说,他是骑兵大尉的第一位旅客。关于他有一种传言,说他把一大笔钱藏在某个地方。为了这笔钱,两年前有人拿刀子“嚓的一声”割他的脖子,从此他就低下头了。他不承认自己有钱,说“人家动刀子只是瞎胡闹罢了”,从那时候起他拣破烂和骨头倒很方便,因为他的头总是低下来对着地面。每当他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地走去,手里不拄手杖,背上不带袋子,他就像个心事重重的人。在这种时候,库瓦尔达总是用手指着他,说:“你们看,商人犹大·佩通尼科夫的良心从商人身子里逃出来,在找安栖之地。你们看,这颗良心多么烂,多么坏,多么脏。”

佳帕说话声音沙哑,他的话让人难懂,或许就因为这个原因,他总是很少说话,独来独往。不过每次夜店里来了一个由于贫穷而被迫离开农村的新人,佳帕看在眼里,就会怒气冲天,忐忑不安。他用刻薄的嘲笑折磨那个不幸的人,喉咙里发出恶意的沙哑声,挑起夜店里的人欺负他,最后威协说要亲自动手打他,在夜间洗劫他的财物,这种作法几乎回回能奏效,末了那个受吓的农民就从夜店里溜走了。

于是佳帕心安理得地藏在一个角落里,缝补他的破衣服,或者读《圣经》,而那本书又旧又脏,并不比他干净。等到教员读报时,便从他的角落里爬出来。佳帕默默地听完所读的内容,深深地叹息,什么话也不问。不过,等到教员读完,把报纸放开,佳帕却把干瘦的手伸过去,说:“给我。……”“你要报纸有什么用?”

“给我吧。也许报纸上有关于我们的事儿……”“关于谁的?”

“关于农村的。”

人家就笑话他,把报纸扔给他。他拿起报来,在那上面读到某个村子里冰雹砸坏了庄稼,另一个村子里失火烧毁了30户人家,第三个村子里一个女人毒死了丈夫,总之全都是些关于农村的消息。这些消息照例必登,而且把农村描绘得不幸、愚蠢、狠毒。佳帕读着,嘴里发出哼哼哈哈的声音,也许是以此表示同情,没准又是表示快活。

星期天他不出去拣破烂,几乎整天都用来读《圣经》。他拿着书,把它抵在胸口上,要是有人来碰它,或者打扰他看书,他就生气。

“喂,你,巫师,”库瓦尔达对他说,“你懂什么?别看了。”

“那你懂什么?”

“我什么也不懂,不过要知道,我也不看书……”“可是我看……”“哼,你愚蠢。”骑兵大尉用肯定的口气说,“要是脑子里长出虫子,人就会难受,可要是有些思想钻进脑子,那你还怎么活,老蛤蟆?”

“反正我也活不了几年了。”佳帕心平气和地说。

有一次教员想知道他是在哪儿学会识字的。佳帕简洁地回答他说:“在监狱里……”“你坐过牢?”

“坐过……”

“犯了什么罪?”

“没犯什么罪……出了点错……喏,这本《圣经》就是从那儿带出来的,那是一位太太送的……监狱里挺好,老弟……”“真的吗?有啥好?”

“人家教导你……嗯,可以学会识文断字,……又可以拿到书……这些都不要钱呢……”教员刚来夜店时,佳帕早已在那儿住着。佳帕久久地仔细观察教员,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他是什么样的人。佳帕把整个身子向一边歪着,弯下去,久久地听他讲话,有一回在他身旁坐下。

“瞧,你是个有学问的人……读过《圣经》吗?”

“读过……”

“好碍……你还记得吗?”

“嗯,记得……”

老人侧着身子弯下腰来,用灰色的眼睛瞧着教员,一副严厉和不相信的样子。

“你记得那上面写着阿玛里基特人吗?”

“怎么样?”

“现在他们在哪儿?”

“消失了,佳帕,也就是死尽了……”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又问:

“那么腓尼基人呢?”

“他们也消失了……”

“都死了?”

“都死了?”

“哦……那么将来我们也会死吗?”

“到了时候,我们也会死的。”教员淡漠地肯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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