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们既不是这,也不是那,什么也不是,……”助祭塔拉斯插嘴说。

“别说了,‘剩饭’,”教员调解说,“火上浇什么油呢?”

他不喜欢争执,而且更不喜欢吵嘴,每逢旁边的人动了真格的,他的嘴唇就抿成一副病态的苦相,他小心而心平气和地极力劝和,要是劝不好,他就干脆离开大家,一走了之。

骑兵大尉知道这一点,要是喝得大醉,就老是憋不住气,不想让教员走,要不他的议论就会失去一个最好的听者。

“我再说一遍,”他较平静地继续说,“我看见生活落在敌人的手心里了,而他们非但是贵族的敌人,也是所有高尚人的敌人,他们贪得无厌,不会把生活装点得更美好。……”“不过,老兄,”教员说,“商人创造了热那亚、威尼斯、荷兰,英国的商人为自己的国家征服了印度,另外还有商人斯特罗甘诺夫家族……”“那些商人碍我们什么事?我说的是犹太·佩通尼科夫这帮人……”“那么他们跟你有什么牵扯呢?”教员平静地问。

“可是,难道我没活着吗?哈哈。我是个大活人,那么看见野蛮人强占生活,玷污生活,就一定会愤慨。”

“他们在嘲笑骑兵大尉兼退役军人的高尚愤慨呢。”“剩饭”讥讽地说。

“好。我说了蠢话,我同意……我是个沦落人,应当消除我原有的一切思想感情。这样也许是对的。……可是,如果我们抛弃那些感情,那么我和所有你们这些人,能拿什么来装备自己呢?”

“哎,你讲起聪明话来了。”教员鼓励他说。

“我们需要另一种东西,另外一些生活观念,另外一些情感……我们需要那么一种新的东西,……因为我们在生活里也要算是新的人物。……”“毫无疑问,我们就需要这个。”教员说道。

“为什么?”“末日”问,“不管我们说什么,想什么,还不都一样?我们活不长了,……我40岁,你50岁,……我们当中没有30岁以下的。过这种生活的人,就连20岁的人也活不长。”

“而且我们算得上什么新人物呢?”“剩饭”冷笑说,“穷人素来就有。”

“可是穷人造过罗马呢。”教员说。

“是啊,当然,”骑兵大尉高兴地说,“罗慕路和勒莫,难道他们不是流浪汉吗?等时机成熟,我们也会创造的……”“那就是破坏社会治安喽。”“剩饭”插嘴说。他哈哈大笑,自我感觉良好。他笑得难听,腐蚀人的灵魂。附和他的还有西姆措夫、助祭、“一个半塔拉斯。”男孩“流星”天真的眼睛燃起炽烈的火光,面颊通红。“末日”说话了,就像在用锤子敲大家的头似的:“这都是些蠢话……幻想……胡扯。”

这些从生活中被赶出来的人,衣衫褴褛,浸透了白酒和怨恨,讥诮和污垢,却这样辩理,看上去令人惊奇。

对骑兵大尉来说,这类谈话简直是他心灵的节日。他说的话比别人多,因此他有可能认为自己比大家高明。一个人不论如何堕落,只要觉得自己有力量点,聪明点,哪怕只比周围的人吃得饱点,也决不会不感到愉快。阿里斯季德·库瓦尔达素来追逐这种乐趣,乐此不疲,倒使得对这类问题没有兴致的“剩饭”、“陀螺”和其他沦落的人们心里很不是个味。

不过另一方面,政治却是人人喜爱的题目。话题一转到征服印度的必要性,或者讲到灭亡英国,大家就能忘乎所以地扯下去。他们也慷慨激昂地讲到将世上犹太人一扫而尽的种种办法,不过在这个问题上总是“剩饭”占优势,他能编出各种无比残酷的方案。骑兵大尉倒希望处处由他占先,就可避免谈及这个题目。他们也兴致勃勃地谈女人,而且不堪入耳,可是教员老让他三分,因为大家都把他看做超乎寻常的人,而且每到周末,他们就向他借他在那个星期挣的钱。

总之,他拥有许多特权,例如屡次谈话都以一场混战结束,他却不会挨打。他可以带着女人到夜店留宿。此外谁都享受不到这种权利,因为骑兵大尉已经警告大家说:“不准把娘儿们带到我这儿来。……娘儿们,商人,哲学,是我失意的三个原因。我要是发现谁带娘儿们来,就揍谁一顿。……那娘儿们我照样也不放过。……谁谈哲学,我就把谁的脑袋拧掉。……”他真的能把人的脑袋拧下来,虽说他年事已高,却力大无穷。再说,每次他打架,马尔季亚诺夫就来帮忙。他神色阴沉,不爱讲话,像是一座墓碑,待到大家扭打起来,他总是跟库瓦尔达背对背站在一起,于是他们就变成一架摧枯拉朽,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机器。

有一回,西姆佐夫喝醉了酒,毫无缘由地揪住教员的头发,扯下一把来。库瓦尔达当胸就给他一拳,他昏倒在地,有半个钟头不省人事。等他醒来,库瓦尔达就逼他把教员的头发吃下去。那一个深怕活活地被打死,就真吃了下去。

除了读报、谈话和打架以外,打牌也是一种消遣。他们打牌不要马尔季亚诺夫参加,因为他打牌不老实,有几次玩鬼被人揭发以后,他自己也坦然明说:“我不能不偷牌。……我已积习难改。”

“以前我也有过这样的习惯,”助祭塔拉斯肯定道,“每到星期日做过弥撒以后,我总要打我的老婆。而且,你们知道,她死后,每逢星期日,我总是很难熬过去,我看出局面不妙。

第二个星期日我勉强忍着。第三个星期日,我再也耐不住了,把家里的厨娘打了一顿。……她生气了。……她口口声声说要去告状。你们想想我的处境吧。到第四个星期日,我打她就像打老婆一样。事后我付给她十卢布,从此我就照着原定的规矩打她,直到我再婚。……”“助祭,你瞎扯。你怎么能再娶呢?”“剩饭”打断他的话说。

“啊?我就这么娶了,……她在家里照料家务。”

“你们有孩子吗?”教员问他说。

“有五个……一个淹死了。大的是个可爱的男孩。有两个得白喉死了。……一个女儿,嫁给一个大学生,跟他一块儿到西伯利亚去了。还有一个女儿想念书,在彼得堡死了……听说得了肺痨玻……是碍……有过五个孩子咧。……可不是。我们这些宗教界的人都是儿女成群。……”他开始解释这原因,他那些话逗得大家差点儿笑破了肚皮。等到大家笑够了,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西姆佐夫想起他也有过一个女儿。

“她叫丽德卡……胖胖的……”

他大概再也想不起什么了,因为他瞧着大家,负疚地笑了笑,哑口无言了。

这些人相互很少讲起自己的旧事,很少回忆过去,要谈也就是谈个大概,且多少带点嘲笑的意味。也许,对过去采取这样的态度是明智的,因为对大多数人来说,忆旧就会削弱当前的精力,动摇对未来的希望。

秋天,遇到阴冷的天气,那些沦落的人们常在瓦维洛夫的小饭铺里聚会。那儿的人都认识他们,有点怕他们,因为他们是小偷和好闹事的人,又有点看不起他们,因为他们是酒鬼,不过仍然敬重他们,听他们讲话,视他们为聪明人。瓦维洛夫小饭铺就成了那条街道的俱乐部,而沦落的人们就是俱乐部里的知识分子。

每到星期六傍晚,或者星期日从早到晚整整一天,小饭铺里总是挤满了人,沦落的人们在那儿成了受欢迎的客人。他们把他们的精神带到街道上那些贫穷和愁苦的居民当中去。

那些居民为衣食而疲于奔命,张皇失措,也像库瓦尔达夜店的住客那样酗酒,也像他们那样被从城里给撵出来,眼下那种精神却含有一种能减轻他们生活负担的东西。那些人畅所欲言,善于嘲笑一切,无所顾忌地发表意见,说话尖刻,全街居民畏惧的东西他们全然不怕,显出英勇不屈而且藐视一切的勇敢态度,这些都深得街道居民们喜欢。再者,他们几乎都懂法律,不论遇到什么事都能应付自如,写状子,帮人行骗而又不受惩罚。由于这些个缘故,人家就掏钱请他们喝酒,对他们的才能赞不绝口。

街上的人由于观点不同而分成几乎势均力敌的两派。一派认为“骑兵大尉比教员不知骁勇多少,是个真正的军人。他胆大无比和见多识广”。另一派却相信教员在各方面都“胜过”库瓦尔达。库瓦尔达的崇拜者是这么一些小市民:他们在街上以嗜酒如命的醉汉、盗贼、暴徒出名,从讨饭袋到监狱的道路在他们是不可回避的。只有那些较稳重的人才尊重教员,他们有所希冀,有所期待,老是忙于干活而又食不果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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