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客动身到河边去当装卸工人,一想起骑兵大尉的那些个话就暗自发笑。他不能深谙那些话的含意,可是眼前闪现一双快活的眼睛,感到一种朝气蓬勃的精神,知道能言会道的骑兵大尉就是他的左膀右臂,在他有难处时会助一臂之力。

果然,这个顾客在骑兵大尉对他品行的严格监督下一个劲儿地干活,不到一两个月就挣下一笔钱,足以摆脱在这位骑兵大尉的好心关注下所陷入的困境,又能过上较舒适生活了。

“得了,我的朋友,”库瓦尔达用严厉的目光打量这个风采依旧的客人,说,“裤子和上衣,我们都有了。这些东西要紧得很,你要相信我的经验。先前我穿着体面的裤子,总在城里扮演上层人的角色,可是,见他娘的鬼,临到我身上体面的裤子没有了,在别人的眼里不值钱了,只得从城里退回到这儿来。我的漂亮的傻瓜啊,人凭貌相看事物,至于实质,人因为天生愚蠢,就看不清了。这一点你要记住了。至于你欠我的债,还一半就行了。你安心地走吧,你只要去寻求什么,总会如愿以偿的。”

“那么我借您多少钱,阿里斯季德·福米奇。”顾客不安地打听道。

“一卢布70戈比……现在给我一卢布或者70戈比就行,剩下的,等你做贼或者干活弄的钱比现在你手头的钱多时再还给我好了。”

“承蒙关照,不胜感激。”顾客动情地说,“真的,您这人真好。嗨,生活不该对您,……我想,要是您找准您的位置,定会成为一只雄鹰?”

骑兵大尉要是不夸夸其谈就无法生活。

“什么叫‘找准位置’?谁也不知道他自己在生活里的真正位置在什么地方,我们每个人都没做到适得其所。商人犹大·佩通尼科夫的位置应该是服苦役的监狱,可是他大白天在街上游荡,甚至还想开一家什么工厂呢。我们那位教员的位置应该在一个好女人身旁,在六七个孩子当中,可是他如今在瓦维洛夫的酒店里逛荡。再拿你说,你想去找个听差或者跑堂的差事,可是我认为你的位置是当兵,因为你不糊涂,能吃苦耐劳,勤勤恳恳。你看,这都是咋搞的?生活像洗牌一样胡乱地安插我们。我们只会碰巧得到适合于我们的位置,而且这样的事也长不了。”

有时,这种辞行成了继续交往的开始。开怀痛饮就又开始,结果又害得那个顾客把钱喝光,大吃一惊,骑兵大尉就出钱再请,到头来……两个人都把钱喝得分文不剩。

以上这种事情的重演,丝毫也不影响双方的良好关系。骑兵大尉提到的那个教员正好就是这样一个顾客,再三要重新做人,结果兑不了现。这个人有知识,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接近骑兵大尉。也许就由于这个原因,才弄得他一旦落到这个夜店里来,就再也出不去了。

库瓦尔达只有跟这教员畅谈一番,才相信自己的话能让对方听懂。他很在乎这一点,临到改邪归正的教员赚下一笔钱,准备离开夜店,打算在城里租个住处,阿里斯季德·库瓦尔达总是那么闷闷不乐地把他送走,发表那么多伤感的长篇议论,末了他俩必然痛饮一番,把钱喝完了事。在大多数情况下,库瓦尔达是有意这样做的,好让教员尽管拿定主意想走,却无法摆脱他的夜店。库瓦尔达是受过教育的人,至今言谈中还闪着学问的余辉,再加上命运的变幻无常促使他勤于思考,这样的人怎能不希望身边有个跟自己相近似的人,尽量跟这人朝夕相处呢?我们都是善于爱惜自己的。

这个教员从前在伏尔加河沿岸一个城市的师范学院里任教,可是被学院开除了。后来他在制革厂当过职员,做过图书馆工作人员,另外还干过几种职业,最后考取律师资格,开始灌酒,终于落到骑兵大尉的夜店里来。他身高、背驼,鼻子长又尖,头顶光秃秃的。他瘦得只有一层皮的黄脸上留一把楔形胡子,闪动着的惶惶不安的眼睛,嵌在深陷的眼眶里,嘴角悲哀地耷拉下来。他给当地报纸写通迅稿,以此挣钱糊口,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挣点酒钱。有时候他一星期就挣到15卢布。于是他把钱交给骑兵大尉,说:“够了。我要回到文化的怀抱里去了。”

“这很值得称赞。我打心眼里同情你的决定,菲利普。我从此一杯酒也不给你喝了。”骑兵大尉严厉地警告他说。

“我感激不荆……”

骑兵大尉从他的话里听出一种近似恳求宽容的胆怯口气,就越发严厉地说:“哪怕你嚷个不停,我也不给。”

“好,就这么说定了。”教员说,叹了口气,走去写通讯稿。可是过一天,至多两天,他酒瘾发作了,在一个角落里用悲伤和恳求的眼神瞧着骑兵大尉,战战兢兢地等着他朋友的心软下来。骑兵大尉却用尖酸刻薄的讥诮口气大讲“性格软弱的耻辱”,大讲“对酗酒的兽性爱好”,另外还讲了些与这种场合相吻合的话题。应当替他说一句公道话,他是个十分真诚地沉湎于他这种导师和道德君子角色的,可是夜店的那些老主顾却疑心重重,眼睛瞅着骑兵大尉,耳朵听着他大肆挞伐的话语,彼此之间悄悄向他那边挤一下眼睛,说道:“一肚子鬼心思。编排得倒好听。其实他是说:我早就对你讲过,你不听,那就只好怨你自己。”

“大尉老爷倒是个地道的军人:一边往前走,一边留后路。”

后来教员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找到他的朋友,就揪住他肮脏的军大衣,他浑身颤抖,舔着干巴巴的嘴唇,用一种无法言表的,极为悲惨的目光瞅着他的脸。

“挺不住了?”骑兵大尉冷冷地问道。

教员肯定地点了点头。

“再挺一天……也许能挺过去呢?”库瓦尔达提议说。

教员不以为然地摇头。骑兵大尉看见他朋友的干瘦的身子因酒瘾发作而不住颤抖,就从口袋里拿出钱来。

“在大多数情况下,跟命运抗争是没好处的。”他一面拿钱一面说,好像故意在什么人面前为自己洗刷一清似的。

教员并不是倾其所有用于饮酒上,至少有一半钱他是用在这条街上孩子们的身上。穷人家里孩子永远多。这条街上从早到晚总有一堆堆穿得破烂不堪、吃不饱的小孩子在尘土和深坑里玩耍。

孩子们是世上的鲜花,然而在这条通到城里的街上,就外貌来说,他们倒像是些过早凋谢的花。

教员常把他们召集到自己这来,买点小白面包、鸡蛋、苹果、核桃,带他们到户外去,到河边去。到了那儿,他们首先把教员请吃的东西一扫而光,然后尽情嬉戏,周围整整一俄里内到外响彻着他们的喧闹声和笑声。在小小的孩子们当中,这个酒鬼的细长身材好像矮了半截,他们把他当成跟他们年龄相同的孩子,索性喊他菲利普,既没有“大爷”,也没有“叔叔”之类的称呼。他们在他四周像泥鳅似的扭来扭去,用力推他,跳到他背上,拍他的光头,揪他的鼻子。这些或许都是他需要的,因而对这类放肆的举动他从不去制止。总的来说,他很少跟他们谈话,就是谈话,也谈得谨慎而胆怯,像是担心他的话会玷污他们,或者简直会损害他们似的。他跟他们一玩就是好几个钟头,充当他们的玩具和同伴,用悲伤忧郁的眼睛注视着他们活泼的小脸,然后满脸心事地到瓦维洛夫的小饭馆去,在那儿一言不发,光是喝酒,醉到神智不清才作罢。

差不多每天,教员采访完回来,总要带回一张报纸,于是所有那些沦落的人们都围他而坐,像开大会一样。他们纷纷走拢来,有的刚喝过酒,有的早已烂醉如泥,直觉得头痛,他们穿着各色各样的破衣烂衫,但全都肮脏而可怜。

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西姆佐夫走过来,这个人肥得跟一只大桶似的,以前当过林务官,现在靠卖火柴、墨水、黑鞋油为生,60岁左右,穿着帆布大衣,戴着宽檐帽,破帽檐遮住他肥胖的红脸,脸上留着一把白胡子,胡子里露出一个小红鼻子,快捷地瞧着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另外有两只不知羞耻的、泪水模糊的小眼睛闪闪发光。大家叫他“陀螺”,这个外号形象地描绘出了他圆溜溜的身材和嗡嗡作响的说话声。

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末日”钻了出来,这是个神情抑郁,少言寡语,肤色发黑的酒鬼,原名卢卡·安东诺维奇·马尔季亚诺夫,以前当过典狱官,现在以赌博为生,常玩“小皮带”、“三张小叶”,“赌注”和其它同样有趣而又全都不为警察喜爱的赌法。他把那遭人痛打过的大身躯重重地搁在教员身边的草地上,乌黑的眼睛闪动着,把手伸向酒瓶,用沙哑的男低音问道:“我可以喝一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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