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条通往城里的街,两边是破旧的小平房,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墙壁倾斜,窗框歪歪斜斜。这些住着人的房屋年久失修,房顶千疮百孔,用树皮做补钉,上面长满了层层绿苔。顶上,到处竖起一根根高杆,上面垒着鸟巢。城郊贫民窟那些可怜的植物,绿叶上积满灰尘的接骨木树和节节疤疤的白柳树,掩映着那些高杆。

小屋的窗玻璃由于日久天长而变成暗绿色,用卑怯的骗子似的眼光互相看着。街道中央那条车道通向山坡,蜿蜓曲折,路上凹的坑被雨水冲得很深。四处推放着成堆的碎石和各种垃圾,上面杂草丛生,这都是水利工程的遗迹或者地基,原是当地居民造出来,用以抵挡从城里猛冲下来的雨水,却毫无用处。上边,山坡上,果园茂盛,一片苍翠,掩映着漂亮的石砌房屋。教堂的钟楼骄傲地直冲蓝天,金黄的十字架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在雨天,这个城市把泥浆灌到这条进城的街上,旱天就在上面撒满尘土。所有那些难看的小屋像是被一个什么人有力的大手扫垃圾那样扫在一起,也从上边抛到此地来了。

那些小屋遍布山坡,拔地而起,大半已是破烂不堪,样子虚弱多病,被阳光、尘土、雨水染成暗灰色,如朽木一般。

街道的尽头,像是从城里抛到脚下来似的,耸立着一栋长长的两层楼房,是商人佩通尼科夫的房产,却无人继承,按顺序它已经排在尽头上,到了山脚下,再过去就是宽阔的原野,半俄里以外便是一道临河的陡岸了。

这所古老的大房子跟邻近的房屋相比,外貌显得极为阴森。整栋房子东倒西歪,两排窗子没有一扇完好无损,破窗框上留下些破玻璃碎片,现出沼泽地死水那种暗绿色。

窗户之间的墙壁上是道道裂痕,还有泥灰脱落后留下的黑斑,看上去好似时间用象形文字在房屋墙上写下了它的经历似的。房偏向街上,这就越显出凄凉的景象,好像这所房子趴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等候命运的最后一击,好把它变成乱七八糟的一堆朽木和瓦砾似的。

门大开着,有半扇门已经从合页上脱落,躺在地上,从那些木板的缝隙里已经长出青草,这类青草在这所房子荒芜的大院里处处都是,粗大肥实。院子深处有一间被烟熏黑的矮房子,铁皮房顶从高处斜下来。正房本身没有住人,但这所房子原先是铁匠铺,现在成了“夜店”,是由退役骑兵大尉阿里斯季德·福米奇·库瓦尔达经营的。

夜店里边是个阴森的长方形的洞,四俄丈宽,六俄丈长。

这个洞里只有一边见得到阳光,有四个小窗子和一扇宽敞的门,屋里的砖墙没刮水泥,被煤烟熏黑。天花板原是用帆船底做成的,也熏得乌黑一片。房中央有个大火炉,底部本来是做熔铁炉用的。火炉四周,沿墙放着宽阔的板床,上边堆着各种破烂,算是给住店人做被褥用的。墙上浓烟四散,地面上潮气腾腾,板床散发着破布的腐烂气味。

夜店老板就睡在炉台上,炉台四周的板床是高贵的铺位,只有得到老板青睐而又跟老板有交情的投宿者才有资格安寝。

白天,骑兵大慰总在夜店门外度过,坐在一个有点像围椅的位子上,那是他亲自用砖砌成的。要不然他就到佩通尼科夫房屋斜对面那家由叶戈尔·瓦维洛夫经营的小饭铺里去打发日子。骑兵大尉经常在那儿用餐和喝酒。

阿里斯季德·库瓦尔达在租了这所房子之前,本来在城里开一家荐头店,介绍仆人。如果再对他的过去寻根问底,就可以知道他开过印刷厂,至于开印刷厂以前干过些什么事,那么,照他的话说,就是“简简单单地过日子。而且,见鬼,还过得挺自在的呢。我可以说,我很会生活。”

这个肩宽体长的人,年纪在50左右,那张麻脸由于酗酒而浮肿,留一把泥黄色大胡子,他的眼睛灰白,很大,眼神显得莽撞而快活。他说话低沉,咕噜作响,上下牙齿中间几乎总是咬着一根瓷制的德国烟袋,烟袋锅是弯的。当他生气时,那大而红的钩鼻子的鼻孔就扩张,嘴唇发颤,露出两排狼样的黄色大板牙。他胳膊长,腿瘸,身上穿着脏兮兮的烂军官大衣,头上戴一顶油乎乎的帽子,镶着红帽箍,但没有硬帽檐,脚上踏着破毡靴,齐膝高。每天早晨,他总是因为酒后头痛而觉得难受,晚上老是醉意瞣/oo眬。他不管喝多少酒都醉不倒,他永远是那么快活。

每到傍晚,他就坐在砖砌的围椅上,牙齿中间叼着烟袋,招呼旅客。

“你是什么人?”他问一个走到他跟前的人,那个人衣衫褴褛,神情沮丧,是因为贪杯或者其他一些实实在在的原因而被赶出城的。

那个人回答了他。

“你拿出合法的证件来证实你的谎话吧。”

那个人如果有身份证,就把它拿出来。骑兵大尉把它揣在怀里,对它的内容不大感兴趣。然后他说:“行了,住一夜两戈比,住一星期10戈比,住一月30戈比。你自己去占铺位吧,不过要注意,别占人家的铺位,要不然会遭打的。住在我这儿的人都挺凶的。……”住宿者问他说:“那么您卖不卖茶、面包或者食物?”

“我只做墙壁和房顶的生意,为此我得每月付给这所破房的房东五卢布,他就是二等商人犹太·佩通尼科夫,一个骗子,”库瓦尔达用正儿八经的口气解释说,“到我这儿来的都是些不习惯过奢侈生活的人……不过要是你习惯了每天吃东西,嗯,对面有一家小饭铺。可是,你这个废物,还是戒掉这种坏习惯的好。你总不会是老爷吧,那么你吃什么呢?吃你自己吧。”

骑兵大尉佯装严肃地说这种话,不过眼睛里总是带着笑意,再加上他对他的住客抱着关切的态度,这就使他在本城的穷人中德高望重。常常有这样的事:骑兵大尉从前的一个顾客走进院子,来到他跟前,衣服不再破烂,神情不再沮丧,显得体面一些,脸上带着勃勃生机。

“您好,大尉老爷。您近来怎么样?”

“挺结实,很好。你有话就说吧。”

“您不记得我了?”

“不记得了。”

“那么您回忆一下,我去年冬在您这儿住过一个月……那时候这儿不是被搜捕过一次,还抓走了三个人吗?”

“是啊,老弟,我这个好客的小店不时有警察光顾呢。”

“哎,主埃当时您让区警察局长无地自容。”

“等一等,你别急于回忆过去。你到底有什么事,直说吧。”

“您愿意让我做个小东道主吗?当初我在您这儿住着,您对我真是……”“知恩图报,这是该鼓励的,我的朋友,因为我在人们当中是少有的。你大概是个好人。虽然我已经完全记不得你,不过我倒乐意陪你到酒馆,为你生活中的成功畅饮一番呢。”

“您还是不减当年……总爱说几句逗乐的话吗?”

“可是在你们这些哭丧着脸的人之中生活,又有什么别的法子呢?”

他们走了。有的时候,骑兵大尉的这个老主顾喝过酒,完全昏了头,照老样子喝醉,回到夜店里来了。第二天他们又彼此请客,直到最后,这个老主顾一天早晨醒来,才发现他的钱又被喝光了。

“大尉老爷。这是怎么搞的。我又跑回您的队伍里来了?现在怎么办呢?”

“这样的结局确实不值得夸耀,不过,既然到了这一步,也用不着犯愁,”骑兵大尉有条有理地说,“对任何事情,我的朋友,都应当看淡点,不要胡思乱想来糟踏自己的生活,也不要提出什么问题。想入非非总是愚蠢的,至于酒后头痛的时候异想天开,那更是无法言表的愚蠢。酒后头痛的时候需要喝点酒解一解醉,并不需要良心有愧和刻骨仇恨。……要爱惜牙齿,留着它好让人掌嘴的时候有地方打。哎,这是一枚20戈比银币,拿去。你去买半瓶白酒,再买五戈比的熟肚子或者熟肺,一磅面包,两根腌黄瓜。等我们用酒解了醉,再来琢磨当前这种局势好了。”

足足过了两天才算完全研究清楚当前这种局势,而那个知恩图报的顾客光临那天骑兵大尉衣袋里放着的三卢布钞票或者五卢布钞票,这时候也就两手空空了。

“我们彻底空了。够了。”骑兵大尉说,“现在,既然我和你,傻瓜,只顾喝酒,把钱挥霍得精光,那我们就想法子再踏上清醒和美德的道路吧。人家说得对:不犯罪就不知悔过,不悔过就不可救药。头一句话我们已经照着做了,然而懊悔于事无补,我们干脆直接得救好了。你动身到河边去干活。要是你管不了自己,就对工头说,要他替你留着钱,要不干脆交给我也成。等我们积攒起一笔钱来,我就给你买条裤子什么的,这样也好把你打扮成一个正经人,一直勤勤恳恳地工作,只是眼下不走运罢了。你穿上体面的裤子,就又能闯出条道来。去吧。”“)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