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就给你洗一个热水澡。”奥尔洛夫许诺说,“我们要把你治好。”

奇日克摇摇小脑袋,小声说:

“治不好的……格里戈里叔叔……把耳朵凑过来。我偷了手风琴……它在柴棚里……前天,是我偷了以后第一回碰它。

啊,真好呀。我把它藏了起来了,随后就肚子痛了……这是惩罚罪恶……它挂在楼梯下面的墙壁上……我用木柴把它挡上了……现在……你,格里戈里叔叔,把它还给失主吧。

……”他呻吟着,痉挛着。

人们为他全力以赴,可是他那虚弱、瘦小的躯体已无力保住他的性命了。太阳落山时,奥尔洛夫用担架将奇日克送到了停尸间。他抬着抬着,感到似乎是他自己受到了伤害。

在停尸间里,奥尔洛夫准备把奇日克的身躯弄直,可无济于事。他悲痛万分,愁眉苦脸,脑子里装着那个快乐的男孩子被可怕的疾病弄残废了的形象离开了太平间。

他充满了因为自己在死亡面前无能为力而使自己意志消沉的感觉。他在奇日克身上花了多少心血,医生们也是那样热心地想救治这个孩子,但是孩子还是保不了命。这有多么气人呀……总有一天,他奥尔洛夫也会染上病,在痉挛中死去。他感到害怕、孤单,要是能跟一个聪明人谈谈这一切事情就好了。他不止一次地准备随便跟哪个大学生谈一谈,但是谁也没闲暇去研究哲理问题。只有到妻子那儿去和她谈谈。

他愁容满面、满腹悲伤地走了。

她正在房子的一个角落里洗脸。但茶炊已经摆在桌上了,冒着蒸汽,咝咝地响。

格里戈里不吭声地坐下,看着玛特略娜裸露的、圆圆的肩膀。茶炊烧开了,水哗哗地响着,玛特略娜发出嗤鼻的声音,杂役们飞快地在走廊里跑来跑去,奥尔洛夫尽力想从脚步声中猜出,是谁在奔走。

突然,他感到玛特略娜的肩膀与奇日克在病床上由于阵痛而痉挛的躯体一样的冰冷,一样全是粘汗。他颤抖了一下,低沉地说:“先卡他死了……”“死了?保佑这刚去世的少年升天吧。”玛特略娜祷告着,随后便使劲地吐唾沫,因为肥皂沫弄进嘴里去了。

“我可怜他。”格里戈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可真是一个顽皮的孩子。”

“死了,就完了。他生前怎样,不碍你的事……可是他归天了,这真叫人难过。他真是一个活泼的孩子。他把手风琴……唉,一个机灵的小男孩……有时候我望着他,心里想:把他收来当一个学徒……一个孤儿……他也许会习以为常,给咱们做儿子……你是一个健康的女人,可是,不生孩子……生过一次,却又不生了,嗳,你呀。要是咱们有那么几个小淘气的话,看着他们,咱们的生活就不会这么单调了吧……要不,活着,工作……都为了什么呢?只是为了你和我的口粮……为什么……为什么咱们需要口粮?为的是工作……成了没有意义的循环……可是,要是有了孩子的话,就是另当别论了。是的……”他的头垂到胸前,用忧伤、不满的声调说着,玛特略娜站在他面前听着,脸色越变越苍白。

“我是健康的,你也一样,可是没有孩子……为什么?嗯——是的……我这样想了又想,就……喝起酒来了。”

“你说的不是真话。”玛特略娜坚定地大声说,“你说的不是真话。不许你对我说这些下流话……听见没有?不许。你喝酒,不过是由于放荡,不能克制自己,和我不生孩子没一点关系。你说的不是真话。”

格里戈里大吃一惊。他把身子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看着他的妻子,简直不认识她了。他以前从未见过她这样怒不可遏,她从来也没有用这样残酷,凶狠的眼睛看过他,也从来没这么大声地说过话。

“啊,啊?”格里戈里双手抓着椅子的坐垫,“蔼—呀,说下去。”

“我就要说。我原本不说的,但是我忍受不了你的这种责骂。我没为你生小孩吗?永远不生。我已经不能生了……不生。……”她的叫喊声里夹着嚎啕大哭。

“别叫嚷。”她的丈夫警告他说。

“为什么我不生,啊?嗯,你只要想一想,你打了我多少次?你在我腰上拳脚并下过多少回?……你算一算吧。你是怎样折磨我、虐待我的?你知道吗,你毒打我之后我流过多少血?内衣都被染成一片红。我亲爱的丈夫,是这个原因使得我不生小孩的呀。你怎么能够为这来责怪我呢,啊?你望着我,脸上不感到羞愧吗?……要知道,你是一个杀人犯。你明白吗?——杀人犯。你杀死了,你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

而你现在却来责骂我,嫌我不能生儿育女……你对我做的一切我都忍了又忍了,我一切都原谅了你,可是你的这些话我却永远不能饶耍一直到我死的时候,我都会想起来。是你自己的过错,你把我折磨成这样,你难道不明白吗?难道我和所有的女人不同,我不会想要孩子吗?多少个夜晚,我夜不能眠,祷告上帝保佑我能怀上你的孩子,你这杀人犯的孩子……当我看见别人的孩子时,我由于嫉妒和怜悯自己,痛苦得透不过气来……我多么希望……圣母呀。……我轻轻地抚爱过……这个生卡……我怎么啦?上帝。我是个连孩子都不会生的女人……”她的呼吸窒息了。从她嘴里蹦出了毫无意义的、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来。

她脸上红一块、紫一块,她颤抖着,抓自己的脖子,抽泣着。格里戈里紧紧地抓着椅子,他面色苍白,神情沮丧地坐在她对面,睁大着眼睛望着这个对他说来陌生的女人。他怕她,怕她捏着他的喉咙,把他掐死。她那双可怕的闪着凶光的眼睛告诉他的正是这一点。她现在比他强一倍,他感觉到了这点,并且胆战心惊了。他不能站起来打她,要是他没有明白她不知从什么地方吸取了巨大的力量,现在她已根本变了样的话,他有可能会大打出手的。

“你伤透了我的心……你对我罪孽深重。我忍了,连屁都没放一个……因为我爱你,可是我受不了你这样的埋怨。……我已经没有力量了……你是上帝赐给我的丈夫。让你为你的那些话,三倍地受诅咒吧……”“别说了。”格里戈里吼叫着,露出他的牙齿。

“你们这些爱斗嘴的人。忘记了在什么地方了吗?”

格里戈里眼前好像蒙了一层浓雾。他没看见是谁站在门边,骂了几句脏话,把那个人推到一旁,跑到田野里去了。玛特略娜在房间正中站了一会儿,颤颤悠悠地,像个瞎子,将两臂伸向前方,走到床前,呻吟着倒在床上。

天色已晚,金黄色的圆月不时从灰蓝色乌云的裂隙中好奇地窥视着房间的窗户。但过了不多一会儿,那连绵不断,发人愁思的秋雨的先驱——密密麻麻的雨滴就开始敲打起病室的玻璃窗和外墙,发出沙沙的响声。

钟摆均匀地发出滴答的声音。雨点不断地打在玻璃窗上,一小时一小时过去了,雨还在不断的下着。这女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用她那红肿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她咬紧牙关,颧骨突出。雨还是不断地打在墙上和玻璃窗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就好像它正固执地用一种令人心烦的单调的声音,在喃喃地诉说着什么,它想在某一方面说服什么人,但是又没有足够的热情去很快地、圆满地做好这件事,因此它就想用这种苦恼的,冗长乏味的、缺乏真正信仰热情的说教去达到它的目的。

天空蒙上一层黎明前的雾气时,雨还在下着,这种雾气预示着整天都会阴雨绵绵。玛特略娜不能入眠。从单调的雨声中她好像听到了忧伤的使她害怕的问题:“现在怎么办呢?”

回答她的是浮现在她面前的烂醉如泥的丈夫的形象。她很难放弃对宁静的充满了爱情的生活的梦想,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梦想,因此她想驱走那危险的预兆。同时她头脑中闪过如果格里戈里再喝酒的话,她就不能再和他共同生活的想法。

她看见的他已经是另一个人,自己也变样了,过去的生活引起她的恐怖与嫌恶——这是一种她以前没有经历过的新的感觉。但是她到底是一个女人,又开始责怪自己不该与丈夫争吵。

“这是怎么发生的?……哦,上帝。我就像从挂钩上掉下来一样……”天已大亮。浓雾笼罩着田野,灰色的云雾遮天蔽日。

“奥尔洛娃,该值班了……”

她听从这传入她房里的呼声,起了床,匆匆地洗漱完毕,来到病房,她感到自己浑身无力,几乎病了。她那无精打采、满面愁容、两眼暗淡无光的模样儿使每人都感到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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