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爱的。”她喃喃地说。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从他的嘴里,自然而然地流淌出对他自己和对他的妻子说来都是全新的话语。

“嗳,我的小猫咪。你看,不管怎样,再没有比丈夫更亲近的人了。可是你却老想要躲开……要知道,哪怕我有时候伤了你的心,那也是由于忧伤。我们住在洞窟里……不见天日,也不认识人。现在从洞窟里走了出来,我才恢复了视力,在这之前,我是个瞎子。现在我明白了,妻子,不管怎样,是生活中最亲近的朋友。因为,说真的,人们都是些毒蛇……老是想彼此毒害……比方说——普罗宁,瓦秀科夫,……嗳,见他们的鬼去……不说了,莫特丽娅。咱们会好起来的,别灰心……咱们要生活在人们之中,过着明事理的生活……嗯?

你怎么啦,我的傻姑娘?”

她哭了,流淌着甜蜜的幸福的眼泪,而对他提出的问题则用亲吻回答他。

“我唯一的心上人。”他低声说,也亲吻着他。

他们俩彼此用亲吻来揩去眼泪,都感到了泪水的淡淡咸味。奥尔洛夫仍然久久地说着那些对他说来是全新的话语。

天色已晚。繁星点点的天空带着庄严的忧愁俯视着大地。

田野和天上一样一片宁静。

他们养成了一起喝早茶的习惯。他们在田野里谈话的第二天早晨,奥尔洛夫不知咋的不好意思地、愁容满面地来到妻子的房间。费莉察塔生病了,玛特略娜独自一人在房里,她笑容可掬地迎接她的丈夫,但脸色马上耷拉下来,不安地问:“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有,没什么。”他干巴巴地回答,在椅子上坐下。

“那么,怎么回事?”玛特略娜又问。

“我睡不着。总是在想,昨天我和你瞎聊了半天,咱们都变软弱了……我现在为自己害羞……这种事是无益的。你们娘儿们在这种时候,就打算把别人攥在手里……嗯,是的……只是你可别这么想,你办不到……你瞒不了我,你制服不了我。你要明白这些。”

他说这一切时样子非常严肃,但是没有望着妻子。玛特略娜死死地盯着他的脸,她的嘴唇奇怪的变了形。

“怎么,昨天你对我那么亲热,现在你后悔了?”她低声问,“你后悔亲了我、抚爱了我?是吗?我听了这话感到委屈……痛心疾首,你用这话伤了我的心,你要的是什么?你感到和我在一起没意思吗?难道你不爱我了,是吗?”

她疑惑地望着他,她的声调既充满了痛苦,又像是在对丈夫挑战。

“不——不是,”格里戈里不自在地说,“我只是随便说说……我和你过的是……你自己明白,是什么样的生活。一想起来,心里就不是味儿。可是现在咱们爬出来了……不过我有点担心。一切变得这么快……我感到自己像一个陌生人,你好像也变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今后又会怎样呢?”

“今后就随它去吧,格里沙。”玛特略娜严肃地说,“只是你别因为昨天你那么好而后悔。”

“得了,别说了……”格里戈里用同样发窘的声调打断了她的话,“你知道吗,我想,总之,咱们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我们从前的生活里既没有布满鲜花,现在的生活也并不合我的心意,虽然我现在不喝酒,不跟你打架、不骂人……”玛特略娜哭了起来。

“你目前没有功夫再干渴了。”

“要去畅饮一番我总会抽得出时间的。”奥尔洛夫微微一笑,“猫儿不吃咸鱼,这真是怪事。而且我总觉得有点……不知道是有点惭愧呢,还是害怕……”他摇了摇头,又沉思起来。

“天知道你是怎么回事,”玛特略娜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说,“生活顶好的,虽说工作忙些;医生都看得起你,你自己规规矩矩,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你太不满足了。”

“这是真的,我太不满了……我夜里想:‘彼得·伊凡诺维奇说:一切人都是平等的,而我难道不是同人家一样的吗?

但是,比方说,瓦谢科医生就比我好,彼得·伊凡诺维奇也比我好,还有许多其他的人也……也就是说,他们和我不是同等的人,我也不是和他们同等的人,这我感觉到了。他们治好了米什卡·乌索夫的病,并且为此高兴……我就闹不明白。一句话,一个人病好了,有啥可高兴的呢?说实话,他们的生活比霍乱的痉挛还要坏。他们知道这一点,可是还高兴……我也乐意像他们一样快乐,但是我不能……因为,正如我刚才说的,有什么可高兴的呢?’”“这是因为他们有怜悯之心,”玛特略娜不以为然地说,“在我们女病室里也是一样……如果一个病人渐渐好起来,上帝呀,那会怎么样呀。一个一无所有的女病人出院,她们给她许许多多的劝告、金钱和药品……甚至使我感动得落泪……这些善良的人们。”

“你说落泪……我只是感到稀奇……没别的。”奥尔洛夫耸耸肩,擦着自己的头,百思不得其解地望着妻子。

她也不知怎么这么能说会道,极力向丈夫证明人们是值得怜悯的。她弓身向着他,含情脉脉地凝视着他的面孔,她一个劲地向他谈起人们和生活的重负,可是他却凝视着她,心里想:“她可真能说呀。她打哪儿来的这些话呢?”

“你自己也有怜悯心呀,你说,要是有力量的话,你也要把霍乱卡死的。那么,这是为啥呢?正是因为有了霍乱,连你都沾了些光。”

奥尔洛夫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这倒没错。确实好起来了。嗨,你呀,真是讨打。别人死了,可我却沾了光,是吗……这就是生活。呸。”

他站起来,笑着去上班。当他走过走廊时,突然觉得除他之外,没有别人听见玛特略娜的谈话而感到惋惜。“她真会说呀。娘儿们,娘儿们,她也明事理了。”他满怀愉悦的感觉,走进了病室,病人嘶哑的声音和呻吟立即冲进他的耳里。

玛特略娜也竭尽全力去扩大她在丈夫生活中日益增长的作用。劳动的、匆忙的生活大大提高了她对自己的看法。她没有去想,也没有去议论,但是她想起从前在地下室,只一门心思关心丈夫和家务事的狭隘生活,就不由得要和现在做个对比,于是地下室生活的阴暗的画面就渐渐地离她而去,日益遥远了。病室领导因为她的勇气和工作能力而看重她,对她越来越热情,把她当人看,这对她是从未有过的,使她精神为之一振……有一次她值夜班的时候,那位胖胖的女医生开始对她的生活刨根问底,玛特略娜乐意地、一五一十地向她讲述自己的经历时,突然微笑不语了。

“你为什么笑呢?”女医生问。

“是因为……我过去的生活太糟了……亲爱的夫人,您信不信,我过去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现在我才明白,有多不好。”

在这次回首往日的生活以后,玛特略娜心中对丈夫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她依然像过去一样以盲目的女性的爱去爱他,可是她开始觉得,格里戈里似乎对不起她。有时他和她谈话,她采取了一种庇护的调子,因为他不安的言谈常引起她的怜悯,但是她有时心里还是怀疑是否有可能与丈夫过一种宁静和平和的生活,虽然她相信,格里戈里终归会成熟起来,他心中的苦闷也会消散。

照常规,他俩该彼此接近,他们都年轻、勤快、健壮,他们或许能过着一种穷愁潦倒的、半饥半饱的凄惨的生活,一种富农式的、一门心思消磨在算计每一分钱上的生活,但是由于格里戈里所谓的他“心里的不安”,由于那种不能和日常工作调和的想法,使他们避免了这种结局。

一个阴沉的9月的早晨,一辆大车驶进了病室的院子,普罗宁从车里扶出一个粘了满身颜料、面黄饥瘦,奄奄一息的小男孩。

“又是一个从潮湿街别图尼科夫的房子里来的病人。”车夫这样回答病人从哪儿来的。

“奇日克。”奥尔洛夫伤心地喊道,“啊呀,上帝呀。先卡。

奇日克。你认得我吗?”

“我认——认得,”奇日克吃力地说,他还躺在担架上,慢慢地翻着白眼,想看看在他身边走着并向他俯下身来的奥尔格夫。

“噢,你这快活的小鸟儿。你怎么说起胡话来了。”奥尔洛夫问道。他看见这备受疾病折磨的可爱的孩子的样子,惊讶不已。“为什么连这个孩子也不饶过?”他伤心的摇了摇头,把自己满腔愁思变成这一句话。

奇日克一言不发,他瑟缩着。

“我冷呀。”当他们把他放到床上,脱掉他破烂的、粘满了各种颜料的衣服时,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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