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病了吗?”女医生问她。

“没什么……”

“你说吧,别觉得不好。可以找到替班的人的……”玛特略娜感到心中有愧,她不愿意在这位好心肠的、但毕竟是陌生人的面前表露出自己的恐惧和痛苦。她从自己饱受痛苦的心灵深处吸取出最后一点勇气,微笑着对医生说:“没什么。和丈夫斗了几句嘴……就会过去的……不是头一回……”“您真可怜。”了解她生活的女医生叹了一口气。

玛特略娜想把自己的头埋到女医生的膝盖上放声痛哭,但是她只是紧闭着双唇,用手摸着喉咙,将已经要迸发出来的痛哭压回到胸中去。

她一下班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眺望着窗外。一辆急救车正在田野里向病室驶来——显然,是来送病人的。天上下着濛濛细雨……别的再没有什么了。玛特略娜从窗前转过身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在桌边坐下,脑子里想着一个问题。

“现在咋办呢?”

她感到困乏,迷迷糊糊地坐了很久,走廊上每一阵脚步声都使她颤栗,她不禁从椅子上抬起身来,望着房门……但是最后,当这扇门打开了,格里戈里进来时,她并没有胆战心惊也没有站起来,因为她感到,似乎秋天的乌云猛地从天上降落到她的身上,用它们的全部力量压着她。

格里戈里站在门边,把他的湿帽子扔在地板上,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向妻子。他身上淌着水,满脸通红,眼睛矇矇眬眬的,张开大嘴微笑着。他走着,玛特略娜听见他靴子里的水在咕咕地响。他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这在她是大出所料。

“好呀。”她说。

格里戈里笨拙地摆了一下头,问道:

“你愿意我跪下来吗?”

她没吭声。

“不愿意?悉听尊便……我老想,我对你是不是有罪呢?

结果是——我有罪。现在我说,你愿意我跪——跪下来吗?”

她还是没有吱声,闻到他身上一股伏特加酒味,一种苦恼的感情使她肝肠欲断。

“你呀——别使性子了。趁我现在没有气的时候,”格里戈里提高了嗓音说,“喂,你发发慈悲吗?”

“你喝醉了,”玛特略娜叹着气说,“去睡吧……”“瞎扯,我没醉,我是——累了。我一直在走着,想着……老兄,我想了很多……噢。你小心点。……”他皮笑肉不笑,用一个手指头威胁她。

“为什么你不吭声?”

“我现在不能和你说话。”

“不能?为什么?”

他突然面色通红,语气也更加强硬了。

“你昨天在这儿对我嚷嚷了半天,骂够了……嗯,我现在倒来求你的饶耍你要明白。”

他咬牙切齿地说了这些话,他的嘴唇颤动,鼻孔张开。玛特略娜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过去的一切历历在目,那地下室里的星期六的格斗,他们那苦闷的,令人窒息的生活,“我明白。”她恶声恶气地说,“我看见了,你现在又要大发兽性了……唉,你呀。”

“要大发兽性了和这事情毫无关系……我说,饶不饶恕?

你怎么想?我需要你的饶恕吗?你不饶恕我照样能活,可是我还是希望你原谅我……懂吗?”

“走开,格里戈里。”女人气恼地叫道,把脸扭了过去。

“走开?”格里什卡用一种恶毒的声音大笑起来,“走开,好让你留下来自在?不,不行。你看见这个了吗?”

他抓着她的肩膀,一下子把她揪过来,拿着一把刀子在她面前晃动,这是一个短而厚的、锋利的、生了锈的铁器。

“哎,我情愿你宰了我。”玛特略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一边说,一边挣脱了他的手,又扭过脸去。他不是由于她的言语,而是由于她的声调大吃一惊,这时也赶忙闪到一边。他常常从她嘴里听到这些话,不止一次地听到过,但是她从来也没有这样说过这些话。一分钟前,他对她可以爱打就打,但是现在他既不能够也不愿意打了。她满不在乎的样子几乎使他没有了主意,他把刀掷在桌上,声音里带着被抑制着的愤怒问她:“鬼婆娘。你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玛特略娜喘着气,叫了一声,“你怎么?

来杀我吗?那就杀吧。”

奥尔洛夫望着她,一声不响,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是特意来制服妻子的。昨晚吵架的时候,她是胜者,他感觉到这点,这有损他的自尊心。一定要使她再屈从于他,他坚决地认为——一定要。他是一个烈性子人,这一昼夜他感到很难熬,翻来覆去地思考了很多,但是他的无知使他无法理清妻子对他的正当责备在他心中唤起的混乱的情绪。他知道,这是对他的反抗,因此带了把刀来恫吓玛特略娜,如果她对征服她的这一愿望不是这样消极抵抗的话,他可能会一刀把她给宰了。但是她毫无防备、痛不欲生地站在他面前,仍然是个强者。看到这点他感到屈辱,而这种屈辱却使他醒过神来。

“听着。”他说,“别犟了。你知道,我只要真的——使劲儿往你肋骨上一捅,你就没事了。什么都完事大吉。……非常简单……”奥尔洛夫感到他不该说这些,就沉默不语了。玛特略娜依然背对着他,岿然不动。她心里仍在重复着那个揪心的问题。

“现在怎么办呢?”

“莫特丽娅。”格里戈里轻声细语地说,他用一只手扶着桌子,俯向妻子。“那么……什么都不对劲,难道是我的错吗?……”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这么烦人。难道这就是生活?嗯,比方说,这些害霍乱病的人,他们算个啥?难道他们能帮助我们吗?他们死的死,康复的康复……可我却还要活下去,怎样个活法呢?这不是生活——而是一种抽搐……难道这不令人难受吗?要知道我心里清楚,只是我说不出,我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了……给那些人治病,还对他们关怀备至……可我是健康的,但是如果我的心灵痛楚,难道我比他们还不值钱?你想想吧,我连个霍乱病人都比不上……我心里头在痉挛。可你还对我嚷嚷。

……我认为,我是个野兽?酒鬼,没治了吗?哎,你……你这婆娘。”

他用一种平静的、令人信服的声调说道,但她正在认真地反省过去,所以没听清楚他在说些什么。

“你不言语?”格里戈里问,同时注意着自己身上某种新的,有力的东西是怎样增长着。

“你为什么不言语?不希望我怎样?”

“我对你一无所求。”玛特略娜喊道,“你为什么折磨人?

你要什么?”

“什么。哦,我要……为的是,那么……”这时奥尔洛夫感到,他不会对她讲他需要的到底是什么,不会那么讲,从而知彼知己。他明白了,在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一条任何言语都不能填平的鸿沟了……这时在他心中突然升起了一阵狂怒。他挥拳打妻子的后脑勺,并且像野兽一样咆哮起来:“巫婆,你干吗,啊?你干吗假模假样?老子要揍扁你。”

这一打,使她的脸撞在桌上,但是她纵身跳起,站稳了脚跟,眼睛里充满了仇恨,注视着丈夫的脸,坚定地大声喊道:“你打吧。”

“住嘴。”

“打吧。嗯?”

“啊,你这个恶魔。”

“不,格里戈里,够了。我再也不愿意这样下去了……”“住嘴。”

“我不允许你再虐待我……”

他磨着牙齿,退了一步,或许是为了打起来更方便一些。

但这时门打开了,瓦谢科医生出现在门边。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们是在什么地方,啊?你们干什么在这里出洋相?”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严峻的惊愕的表情。

奥尔洛夫看见他时压根儿就没觉着难为情,甚至还对医生点了点头,说:“这不过是……在夫妻之间来一次消毒……”他痉挛地向医生冷笑了一下……“你为什么不去上班?”医生被他的冷嘲激怒了,严厉地质问道。

格里戈耸了耸肩,不急不忙地解释:

“我有事……我有点私事……”

“可是昨天谁在吵闹呢?”

“我们……”

“你们?好极了……你们的行动就跟在家里一样,自由自在,爱去闲逛就去闲逛……”“因为我们不是农奴……”“得了。你们把这儿当酒馆了……畜生。我来告诉你们,你们是在什么地方……”一种野性的大胆,一种要推翻一切,要从压迫心灵的混乱中冲将出来的强烈愿望,像一股热流涌上心头。他感到他现在只要做一件不寻常的事情,就可以立即摆脱那束缚他愚昧灵魂的桎梏,他颤抖了一下,感到一阵惬意的凉意浸入了他的心田,扮了个猫脸转向医生,对他说道:“你别为难你的喉咙了,别嚷嚷……我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在毒死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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