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脸微笑着,他的样子变得漂亮了,现在他非常像很久以前,还没成亲时她所见到的那个格里沙。

“在我们病室里每个人都卖命地干活,都挺善良。女医生胖胖的,戴着眼镜。她们都是些好人,对人说话总那么实在,和她在一起什么都懂。”

“这么说,你没什么,你挺满意喽?”格里戈里冷静了一点,问道。

“我吗?上帝,你想一想?我挣12个卢布,你挣20个——一个月32个卢布。还提供住吃。要是这种病害到冬天的话,那咱们可以攒多少钱呢?……到那时候,上帝保佑,咱们可以从那个地下室搬出去了……”“对,这也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奥尔洛夫沉思地说,他沉默了一会儿,拍了一下妻子的肩膀,用充满了希冀的,热情的声调说,“嗳,玛特略娜,难道说咱们就老要背时吗?别怕,放明白些。”

她满脸通红。

“只要你忍着不喝酒就好了……”

“别说这个了。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走到哪儿说哪儿的话……生活变了,我们的行为也会变的。”

“上帝呀,但愿如此。”女人深深的叹了口气。

“别说了,嗤。”

“我的好格里沙。”

他们被彼此之间产生的一种新的感情分开了。他们被希望所鼓舞,准备工作到精疲力竭,他们精神振奋,心情愉快。

过了三四天,奥尔洛夫得到称赞,人们夸他是个动作麻利的小伙子,与此同时,他发现普罗宁和病室其他几个杂役都嫉妒起他来了,想治治他。他机警起来,他心中也生出一种对胖脸普罗宁的恼恨,虽然他并不反对和普罗宁交朋友和“交心”。同时,当他见到同事们在工作中明显地想利用他的时候,他痛苦不堪。

“哎,这帮坏东西。”他在心中嘀咕,轻轻地磨着牙齿,他努力不失时机地向对手狠狠地还击一下。他不禁想到了妻子——因为和她可以敞开心怀。她不会眼红他的成功,而且也不会像普罗宁一样,用石炭酸烧坏他的靴子。

每天的工作都和刚来那天那一样没完没了,但是由于他越来越知道该怎样处理工作,所以也就不那么费劲了。他学会了辨别各种不同药品的气味,而且还能从中辨出酒精的气味,他一有机会就悄悄地闻酒精,这让他很开心。他觉得闻酒精的气味,几乎跟喝一大杯伏特加酒一样,让他觉得舒服。

只要医务人员一张口,他就听懂了他们的吩咐。他总是那么善良、爱说话,知道怎么为病人消愁解闷。医生和大学生也越来越喜欢他了,就这样,在新的生活方式的种种印象的影响下,他身上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激昂的情绪。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有特殊品质的人。他心中激起了一种人人都关注他、人人都感到惊讶的强烈愿望。这是一个人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人。

但是对这新的事实缺乏信心,还想要用什么来对自己和别人证实这一点的那种特殊的上进心,这是一种能逐渐转变为无私的,渴望建立功勋的上进心。

由于觉醒了,奥尔洛夫做了种冒险的事儿,比方,他独自一人,不等同事们的协助就竭尽全力把一个笨重的病人从病床上扶到澡盆中去。他去照看那些脏兮兮的病人,从未考虑有被传染的可能,用一种天真的、有时是轻蔑的态度对待死人。但这一切都不能使他满足,他渴望做一件宏伟的事业。

这种渴望在他心中燃烧着,折磨着他,以致使他感到抑郁,这时他便向妻子交心,因为也再无别人可谈。

一天晚上,当他们下了工,喝完茶后,夫妻俩一同走到田间去。病室离城很远,在一片辽阔的绿色平原中间,一边是郁郁葱葱的树林,一边是遥远的城市建筑物的轮廓。向北面,田野伸展向远方去,在那儿,绿色的田野和朦胧的蓝色的天际合二为一;在南面,田野被河边陡峭的悬崖切断,沿着悬崖有一条乡村大路,路的两旁有排列均匀的、枝叶茂密的古树。太阳落山,城里高高耸立在那些暗绿色花园上面的各个教堂的十字架,在空中闪烁,反射出一束束金色的光芒,城边房屋的玻璃窗上映照着落日的光彩。打什么地方传来了音乐声。从那长满了枞树的峡谷里散发出松脂的气味。空气里散发着树林的各种树木的,潮湿的香味,暖风把含着芳香气味的柔浪温和地送入城市。在这荒凉、辽阔的田野里是那么舒畅、宁静、甜蜜和惹人愁思。

奥尔洛夫夫妇默默地在草地上走着,他们兴高采烈,因为他们吸进的不是病房的污浊空气,而是清新的空气。

“这是哪里在奏乐,在城里还是在兵营里呢?”玛特略娜低声地问陷入沉思的丈夫。

她不喜欢看见他沉思——在这样的时刻,他在她看来显得陌生和疏远了。这些天来,他们这么难得团聚,所以她愈发珍惜这相聚的时刻。

“音乐吗?”格里戈里反问,好像从梦中惊醒一样,“这鬼音乐,让它见鬼去吧。你最好听一听我灵魂中响着的音乐……这才叫音乐埃”“什么?”玛特略娜不安地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我的心灵在燃烧……它渴望辽阔的天地……好让我施展我的全部力量……哎。我感到自己有精力,有无限的精力。也就是说,如果这霍乱病,比方说,化成一个人,化成一个勇士……哪怕是化为伊利亚·穆罗梅茨①,我都会和他较量。去拼个你死我活。你厉害,我奥尔洛夫也不是吃素的,看谁胜谁负?我会把他掐死,自己也在战斗中死去……他们会在田野里我的坟墓上,为我立一个十字架,上面写着:‘格里戈里·安德列那夫·奥尔洛夫之墓……他为俄罗斯铲除了霍乱。’此外我一无所求……”他说话的时候,脸涨得通红,眼睛里闪着光。

“我的大力士。”玛特略娜低声蜜语,紧紧地依偎在他身旁。

“告诉你……刀山我也敢上……只要是做有益的事。是为了使人们生活得自在。因为——我见到的一些人:瓦谢科医生、大学生霍赫里亚科夫,他们工作得简直令人感到惊奇。他们早就要累死了……你以为是为了钱吗?为了钱是不会那样卖命的。医生——上帝保佑。——倒还有那么一点……可是老头子有一回自己病倒了,瓦谢科替了他四天四夜的班,那段时间里甚至连家都没回……这不是为了钱,他们这样做是出于同情。他们怜悯人们,因此不吝惜自己……试问,这是为了谁呢?为了所有的人……为了米什卡·乌索夫……米什卡应该是进局子的,因为大家都知道米什卡是小偷,也许,更坏……他们给米什卡治箔……而且当他起床的时候,他们都很开心,都笑了起来……我也想尝一尝这样的快乐……为了得到许多的这样的快乐,我就死也甘心。因为我看见他们高兴得放声大笑时,我真眼红得心痛啊,浑身难受,急得直上火,嗳,你呀……鬼东西。”

奥尔洛夫沉思起来。

玛特略娜缄默不语,但是她的心惊慌地跳动着,因为她丈夫的兴奋的情绪使她害怕,她在丈夫的话语中清晰地感觉到他那愿望里的巨大热情,她不理解他的愿望,因为她从未去理解它。她所珍惜、需要的是丈夫,而不是什么英雄。

他们走到峡谷旁边,互相挨着坐下来。幼小的白杨树茂密的树梢从下面仰望着他们。峡谷下面是一片淡蓝色的暮霭,发出潮湿以及败叶和松针的气息。有时一阵微风吹过,白杨树的树枝便轻轻地晃动着,小枞树也轻轻地摇晃着,整个峡谷充溢着微微颤抖着的、羞涩的低语,像是有一个被树林温柔地热爱着和保护着的人儿,在峡谷里大树的庇荫下酣然入睡了。所有树枝在悄悄地互相私语着,生怕惊醒了他似的。城市里灯火辉煌,灯光在漆黑的花园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突出,像繁花一般。奥尔洛夫夫妇默默地坐着,他沉思地用手指在膝上敲着,玛特略娜不时地看着他,轻轻地叹着气。

突然,她用手臂挽着他的脖子,把头靠着他的胸膛,悄声地说:“格里沙,我的爱人。我心爱的。你现在又变得对我那么好了,我勇敢的人。要知道似乎有一段时间……那时刚结婚……我和你生活在一起……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一句重话,你总是和我倾心而谈……从来不对我嚷嚷。”

“你还想这种事吗?要是想的话,我会狠狠地揍你一顿的。”格里戈里亲切地开玩笑说,心头涌起了对妻子的怜爱之情。

他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她喜欢这样,这是一种慈父对婴孩的抚爱。玛特略娜事实上也像一个小孩,她爬到他的膝头上,在他的怀里缩成一个软绵绵的,温暖的小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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