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他们闹事的报信人先卡·奇日克宣布“战况”。

揍完妻子,格里沙有时整夜不见身影,有时星期天也不露面。被打得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她总是表情严肃地、默默地迎接他,可内心对被撕破了衣衫,也同样时常被打得够呛的、浑身脏兮兮、两眼充血的格里沙充满了隐密的怜悯。

她知道,他得喝点酒以解宿醉,并且她已准备了半瓶伏特加酒,他也知道这个。

“倒一杯给我,”他哑着声音请求说,喝了两三杯,他便坐下开始干活。

他一整天都受到良心的谴责,他时常忍受着揪心的痛楚,他放下活儿,用不堪入耳的话骂娘,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或是一头倒在床上。玛特略娜耐着性子等他冷静下来,那时他们又和好如初。

以前,这种和解里还含有许多辛酸和甜蜜,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日渐消失了,他们之所以和解,无非是到星期六之前这整整五天时间里,他们相互不说话,极为不便。

“你会成为酒鬼的。”莫特略娜叹着气说。

“我会的,”格里沙表示承认,而且还显出一副成不成酒鬼他都不在乎的样子,向旁边啐了一口。“而你就会从我身边逃走。”他想象着未来的情景,探询地望着她的眼睛。

有一段时期她眼睛低垂着,她以前从没这样,格里沙瞧她这样,便恶狠狠地紧锁眉头,小声地咬牙切齿。可她现在还是背着男人去找算命的女人和女巫医,从她们那儿带来各种各样的符文和炭块。而当这些玩艺儿都不灵验时,她又去向保佑人不贪杯的伟大的殉教者圣沃尼法季耶祷告,在祷告时她自始至终跪倒在地,伤心落泪,双唇无声地颤抖着。

而且她越来越经常地感受到对丈夫强烈的,冷酷的憎恨,这种憎恨在她心中引起了忧郁的思绪,她越来越减轻了对这个人的怜惜之情,三年前,这个人用他欢乐的笑声,温柔、绵绵情话使她的生活那么丰富多彩。

这两个实际上并不错的人儿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生活着,他们在等着那彻底击碎他们痛苦的、荒诞的生活的某种事情的发生……在一个星期一的清晨,当奥尔洛夫夫妇在喝茶时,在他们那令人不快的宅子门口,出现了一个人高马大的巡警。奥尔洛夫一跃而起,并试着在自己醉昏昏的脑瓜子里把最近发生的事想起来,他一声不吭,用模糊的目光盯着来客,等着最坏的事情发生。妻子惶恐不安地、责怪地看着他。

“这儿,这儿。”巡警在邀请着什么人。

“这儿黑得像在深渊,让鬼把商人别图尼科夫捉去才好呢。”传来一个年轻的、令人愉快的声音,一个身着白制服的大学生走进地下室,他手里握着顶制帽,头发理得平整光滑,高高的额头晒得黑黑的,眼镜底下闪动着一双逗人的、愉快的、褐色的眼睛。

“你们好。”他用男低音喊道,”很荣幸能自我介绍——一个卫生员。我是来打听你们生活得怎样……并来闻一闻你们这里的空气——你们这儿的空气真是污浊。”

奥尔洛夫松了口气,高兴地微微一笑。他马上就喜欢上这个大学生:健康的脸蛋儿显得绯红、和善,两颊和下巴上覆盖着淡褐色的绒毛。这张脸上总是挂着别具韵味的爽朗的微笑,奥尔洛夫夫妇家也因这微笑而似乎变得明亮和快活起来。

“喂,两位主人。”大学生不打顿地说,“秽水坑要勤清洗,要不里面会飘出这种恶心的气味。我建议您,大婶,要勤清洗,而您呢,大叔,为啥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他转向奥尔洛夫,抓起他的手便号起脉来。

大学生敏捷的动作搞得奥尔洛夫夫妇有些发窘。玛特略娜张惶失措地笑了笑,静静地注视着他,格里戈里满腹狐疑地笑着。

“你们的肚子没毛病吧?”大学生问,“说吧,别不好意思,——这是常有的事,如果有什么毛病,我们可以给您各种各样的酸性药物,而且一吃就灵。”

“我们没什么……健健康康的,”格里戈里笑着说,“可要是我不健康……那也仅仅是表面现象……因为,——实话实说,——我多喝了点酒。”

“难怪我闻见,您像是主人,昨儿个多喝了些,喝了一点点,您知道……”他说话的语调是那么滑稽,还做了那么一个鬼脸,奥尔洛夫忍不住笑出声来。玛特略娜用围裙遮住嘴,也笑了起来。

笑得最开心,声音最大的是大学生自己,他又最早止住了笑。

当那些因为大笑而呈现在他饱满的双唇和眼角的皱纹消失时,他那单纯、直率的脸不知咋地更显单纯了。

“干活的人如果有节制喝点是应该的,——但是眼下最好是滴酒不沾。你们听说了现在人们中流行什么疾病吗?”

他表情已变得严肃,他用通俗的语言谈起霍乱及其防治方法。他一边讲,一边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一会儿手摸摸墙,一会儿看看门后面,角角里挂着洗手罐,放着盛脏水的洗衣盆,他甚至还弓身闻闻火炉下是什么玩艺儿在散发出气味。他正处在换嗓音的年纪,故而说话声时高时低,他朴实的话语不知为什么不需听者费吹灰之力就能让人刻骨铭记。他亮晶晶的双眸闪动着,他整个身心都洋溢着年轻人那种专注于工作的热情。

格里戈里好奇地面带微笑地听着他说话,玛特略娜不时地扑哧发笑,巡警已经离去。

“从今儿个起就得注意卫生了,主人们。你们附近正在建房,只消花上五戈比,要多少石灰浆,泥水匠就会给多少。说到酒嘛,得戒掉,主人……嗯,再见……我还会再上你们这儿的……”和他来时一样,很快就不见人影了,给奥尔洛夫夫妇的脸上留下了满意的微笑,他那双会笑的眼睛深深地留在了他们的记忆里,一种自觉的毅力猛地冲击着他们愚昧地生活,使他们仓皇失措。

“蔼—呀。”格里戈里摇着头扯长了声音说,”原来是——一个化学家。可有人说他们对人下毒。难道长着这般面孔的人会干这种事儿?……不,他正大光明地来,然后马上就——瞧,我就是这个样。石灰浆——难道这玩意有害吗?柠檬酸——这是什么东西?那不过是一种酸罢了,别的再没什么了。而主要是——处处都要清洁,包括空气、地板、污水桶……哎,真见鬼。说什么他们是下毒的家伙……这么个朴实的人,会吗?他说干活的人有限量地喝点酒总是应该的……你听到了吗,玛特略娜?嗯,给我来上一杯,——还有酒,是啵?”

她不知打哪儿拿来了一瓶酒,心甘情愿地给他斟了半茶杯伏特加酒。

“这确实是个好人儿……让人对他有好感,”她边说边面带笑意地回想着这个大学生,“可别的,其他的人——有谁又了解他们呢?也许,他们真的受雇于人……”“受雇于人做啥呀,受雇于谁呀?”格里戈里嚷嚷起来。

“害人吧……据说,穷光蛋多得不行,就下了一道命令——把多余的人毒死。”玛特略娜说。

“谁这么说的?”

“都这么说。油漆匠厨娘说过,还有很多别的人也说过……”“一帮蠢猪。这难道有什么利可图?你想想看:治病救人。

这又怎么去理解?办丧事?这难道不蚀本?得去买棺材、墓地,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这一切都得从国库里支出……真是瞎扯淡。要真是想清洗和减少人口,抓起来,打发到西伯利亚不就得了——那地方够你装人的。或者搁到人迹罕至的孤岛上……并命令他们在那儿干活儿。这就是清洗,甚至还能受益……因为要不是把人关在孤岛上,荒无人烟的孤岛有屁的个收入。而对国库来说——第一是要有钱进,也就是说,把人毒死,还得去安葬,对国库来说不划算……懂了吗?

再说到大学生……他们是一帮吵事鬼,这倒没假,但他们多半只是去造反,而要他们去毒死人……不——不,就是把所有的钱都给他也别想收买他去干这种勾当。他不会去干这类事,这难道不是明摆着的吗?他的长相就不是那号人……”一整天他们都在谈论大学生和他对他们讲的一切。他们回忆起他的笑脸,他的表情,他们发现他制服上少了一颗扣子,为了搞清那粒扣子“是在胸口的哪一边”的问题,他俩险些儿又吵起来。玛特略娜肯定地说是在右边,她的丈夫则说——在左边,而且还好好地骂了她两餐,但是他马上想到妻子在往茶杯里倒伏特加酒时没有倒净,他于是又软了下来。

后来他们决定从第二天一早起打扫卫生,他们像沐浴在春光中,重又谈论起大学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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