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这确是个有心计的人。”格里戈里赞叹道,“他来——像来往了十年一般……把什么都闻了个遍,什么都讲得清白明了……再没别的了。既不吵吵嚷嚷,也不闹闹叫叫,虽说他同样是一个长官……嗳,他真行。你得明白,这位兄弟,是关心咱们。一眼就看得出……希望我们安然无恙,而不是……这全是瞎胡诌,说什么毒害人——全是娘儿们嚼舌头。他问,肚子怎么样?……可要想下毒,知道肚子怎么样了对他有个鬼的好处?并且对这些他还解释得恰到好处……怎么叫来着?

那些钻进我们肠子里的魔鬼,嗯?”

“好像是些什么谎话。”玛特略娜笑了笑,“说不定,这只不过是用来吓人的,好叫人们讲究卫生……”“嗯,谁知道呢,没准又是真的……要知道,潮湿会惹出蛆来的。哎呀,你啊,真见鬼。那些小虫虫叫什么来着?说谎?不……怎么也记不起来了,而且我也不懂……”他们躺下来睡觉的时候,带着纯真的兴奋又谈起了所发生的事,这种兴奋是在孩童们在交谈时第一次感受到的,是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的事物时才有的。他们说着说着便进入了梦乡。

一大早他们便被吵醒了。油漆匠肥胖的厨娘立在他们床边,她那总是红彤彤的圆脸一反常态,变得苍白,拉得老长。

“你们还在逍遥自由?”她急不可耐地说,而且有点特别地嗒巴着厚嘴唇,“要知道咱们大院里发生了霍——霍乱……上帝来拜望咱们了。”她猛然大哭起来。

“啊,你——这是在骗人吧。”格里沙叫着说。

“可是我昨儿个没把脏水桶拿走。”玛特略娜内疚地说。

“我,我亲爱的,想把帐算清。我走……我走……到乡下去,”厨娘说。

“谁惹上了?”格里戈里起床时问:

“拉手风琴的。夜里就惹上了箔……沾上了这病,先生们,肚子就犯痛,像是吃了砒霜一样……”“拉手风琴的?”格里戈里喃喃地说。他可不信。这么个乐呵呵的、剽悍的小伙子,就在昨天还打院子里过,同平时一样像只孔雀似的。“我这就去瞧瞧看。”奥尔洛夫满腹狐疑地笑了笑,拿定了主意。

两个娘儿们惊慌地叫了起来:

“格里沙,要知道会惹病缠身的。”

“你干啥,我的爷,你上哪儿去?”

格里戈里狠狠地骂了一句,把脚伸进一双烂鞋里,头也没梳,衬衫的领口也敞着,便朝门口走去。妻子从背后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他感到她的手在颤抖,并陡然莫明其妙地发起火来。

“我要打你的嘴巴。滚开。”他大声呵叱道,当胸推了她一把便走了。

院子里一片静谧,空空如也。格里戈里朝手风琴手门口走去时,他感到胆战心惊,一阵阵发冷,但同时又感到异常得意,因为他是所有住户中唯一有胆量去看患者的人。当他发现裁缝们从二楼窗户里看着他时,他更加得意洋洋。他甚至还吹着口哨,豪放地摇晃着脑袋。但当到了手风琴手住的那个小房门口时,先卡·奇日克的模样让他有点倒胃口。

先卡·奇日克把门推开一点点,把自己的尖鼻子塞进门缝,并按自己的习惯观察着,他如此这般津津有味地看着,直到奥尔洛夫扯着他的耳朵,这才转过身来。

“他抽搐得多厉害,格里戈里叔叔,”他悄声地说,抬起那张脏乎乎的小脸蛋儿看着奥尔洛夫,这脸在他亲眼所见的事情的印象之下更显削瘦,“他像干枯了一样,——像一只破木桶,——真的。”

奥尔洛夫被恶臭的空气笼罩着,他静静地听着奇日克讲的,想尽良方用一只眼睛从没有掩上的门缝里望进去。

“应该让他多喝水,格里戈里叔叔?”

奥尔洛夫看了一看小孩的脸,这脸由于紧张而神经质地抖动着,奥尔洛夫自己也感到紧张起来。

“去弄点水。”他叫奇日克道,然后大胆地打开门,稍向后退了一点,便呆立在门槛上。

格里戈里用朦朦胧胧的眼睛看到了基斯廖科夫:手风琴手身着节日的服装伏在桌子上,双手死死地抓着桌子,他那双穿在亮锃锃的鞋子里的脚有气无力地在潮湿的地上挪动着。

“这是谁?”他声音嘶哑地冷冷地问,像是失去了噪音一样。

格里戈里镇静了一下,然后谨小慎微地踩着地板走到他跟前,尽力用一种振奋、甚至是开玩笑的口气说:“我呀,米特里·巴甫洛夫兄弟……你这是怎么啦——是不是昨儿个喝过头了?”他留意地,怀着恐惧和好意打量着基斯廖科夫,而且都认不出他来了。

手风琴手的脸整个儿消瘦了,颧骨往外突出,眼睛深陷,眼圈发青,眼睛古怪地呆滞不动,没有光泽。面颊的皮肤呈现出炎热的夏季死尸的颜色,死气沉沉的脸让人发怵,只有下颌慢慢地动着证明他还活着。斯基廖科夫呆滞滞的眼睛久久地看着格里戈里的脸,这种眼神让他不寒而栗。奥尔洛夫不知为什么用手摸了摸身子的两边,站在离病人三步之遥的地方,他感到像是有人用湿漉漉的冷冰冰的手卡住喉咙,卡住了,而且在一步步地将他卡死。他想早点离开这个房子,以前这里是那么地明亮、令人惬意,而现在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臭气,阴森寒冷。

“嗯……”他说着便准备退出去。可手风琴手铁灰色的脸奇怪地抽搐起来,发乌的嘴唇张开了,他用自己无声的嗓音说:“我……要……死了……”他说出这四个字时有一种说不出的平静,奥尔洛夫觉得自己的脑袋和胸口被重重地击了四下。他面无表情地转身向门走去,跟奇日克撞了个满怀,奇日克提着一桶水、气喘咻咻大汗淋漓地飞跑进屋。

“这呀——是从斯皮里多诺夫井里打来的,——还不让打呢,王八蛋……”他把水桶搁在地上,奔向一个旮旯里,然后又出来,递给奥尔洛夫一个杯子,接着急匆匆地说:“你们那块儿,他们说,有霍乱……我说,嗨,那有啥?

你们这也会有的,——如今霍乱来夺人性命,像在村子里一样……他就这样在我的脑袋上使劲地打了一下。”

奥尔洛夫接过杯子,在桶里舀了水,一饮而荆在他的耳畔响起了绝望的话语:“我……要……死了……”而奇日克像条泥鳅一样在他身边转悠,感到他所处的环境再好没有了。

“给我喝。”手风琴手说,推着桌子在地板上动。

奇日克跑到他跟前,把一杯水送到他乌黑的唇边。格里戈里靠在门边的墙站着,如梦如幻一般地听着,病人怎样大声地把水喝进自己的嘴里,后又听见奇日克提议帮基斯廖科夫宽衣扶他到床上就寝,随后又传来油漆匠厨娘的声音。她宽脸庞上带着惊恐和同情的表情从院子的一个窗子里望着,还打着哭巴腔说:“最好给他吃罗木酒配制的烟炱:一杯酒里放两勺烟炱,酒要倒满。”

一个看不见的什么人建议用橄榄油加渍黄瓜的酸水,再加王水。

奥尔洛夫骤然感到内心沉重的、难于忍受的黑暗被某种回忆照亮了。他用力地擦着自己的额头,似乎是想增强这光亮的亮度,随后他突然走出房门,横过院子,消失在街上。

“天呀,鞋匠也染上了。他跑到医院去了。”厨娘哭着叫着解释着他跑走的原因。

玛特略娜站在她的旁边,圆睁着眼睛瞧着,脸色苍白,全身发抖。

“你胡说,”她声音嘶哑地说,苍白的双唇几乎无法动弹,“格里戈里不会害这鬼病的,——不会病倒的。”

可厨娘悲切地嚎叫一阵子后,就不知消失在什么地方了,过了五分钟,一堆邻居和路人围在商人别图尼科夫的屋边,叽叽喳喳地谈论着。在所有人的脸上都变换着同一种神情:心灰意冷变为紧张,装模作样有时取代了怒气冲冲。奇日克时不时地从院子里跑出来钻进人群,然后又从人群中钻出来跑进院子,光着脚丫子,报告着手风琴手家事情的进展情况。

人们紧紧地聚在一堆,街上尘土飞扬,臭气冲天的空气中充满了他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时不时地还夹杂着恶狠狠的、无聊的谩骂声。

“瞧,奥尔洛夫来了。”

奥尔洛夫坐着一辆车篷是粗麻布做的大车来到门前,驾车的是一个郁郁寡欢、身着白衣的人。他用低沉的男低音叫道:“闪开。”

随后就直接驶进人群中。这大车的样子和赶车人的叫喊声似乎抑制了看热闹人们兴奋的心情——所有的人立刻阴沉沉的,很多人马上就走开了。

奥尔洛夫夫妇认识的大学生跟在大车后来了,帽子戴在后脑勺,额角上汗往下淌,他身着一件长长的、洁白照人的外衣,在外衣前襟的下摆上,有一个一眼就看得见的、又大又圆的破洞,洞的四周呈褐红色,看得出是刚被什么玩艺儿烧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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