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有什么意思?我有什么必要要活着,还不就是做鞋,随后就是归天,啊?”

玛特略娜不吱声,她觉着丈夫的话里有着一种可怕的东西。有时她请求丈夫别说这些鬼话,因为这些话会触犯知道怎样安排人间生活的上帝。而有时候,当她心绪不佳时,她便会怀疑地对丈夫说:“你要是能不贪杯的话——你没准会活得快活些,这些个想法也就不会钻进你脑瓜子里。别人活着——不怨天忧人,而是埋头挣钱,置办作坊,后来生活得跟老爷似的。”

“搞了半天你还是赞同你的这些没肝没肺的蠢话,鬼婆娘。你开动脑子想想吧,难道我不能喝酒,我就只有这么一点乐子?别人?你又知道几个这种走运的人?难道我成家前是现在这个样儿?我实话实说了吧,折磨我,使我生活苦闷的就是你……嗯,你这个癞哈螅”玛特略娜受了委屈,可又觉得丈夫说的对。他喝醉时样子显得快乐和温柔,——那些别人只是她想象中的人儿,——结婚前他是个乐观的人,又有趣又善良……“为什么会是这样?莫非我拖累了他?”她思虑着。

她的心被这个痛苦的想法搞得一阵阵发紧,她开始可怜起自己和丈夫来了。她走到他面前,温柔地,情深意长地注视着他的双眼,紧紧地贴到他的胸前。

“哎,现在要亲嘴了,你这头母牛……”格里沙忧郁地说,像是要把她从自己身边推开,但是她心里清楚,他是不会这么做的,于是她依偎着他更近、更紧。

这时他的眼睛突然明亮起来,他将手中的活儿扔在地上,让妻子坐在自己的膝头,无数次地、久久地亲她,粗声喘着气,悄声说话,好像担心被什么人听见似的。

“哎,莫特丽娅。咱们的生活,哎呀,真够糟的。我们像野兽一样互相厮打……可为什么呢?我的星宿就是这样,每个人都在一个星宿下出生,而且星宿——是他的命根子。”

可这种解释并不能让他满意,他把妻子搂在胸前,陷入沉思。

他们在地下室昏暗的光线下和污秽的空气中久久地坐着。她沉默不语,只是长吁短叹,但有时在这种幸福的时分她回想起她的委屈和遭毒打,她便会含着热泪怨艾起他来。

当他由于受到妻子的责怪而深感内疚时,他便会更加热烈地抚慰着她,她却得寸进尺,唠叨个没完。这样终于又把他给惹急了。

“别诉苦诉个没完。没准我打你的时候,我比你还痛苦千倍呢。你懂吗?要是由着你们这群娘儿们使性子,你们会把人给噎死,别再说了。如果一个人已厌倦了生活,你还能对他说什么呢?”

有时候他会在她滚滚热泪和如泣如诉中软弱下来,他神情沮丧,若有所思地解释说:“我生就了这副性子,有啥办法呢?我老是伤害你——这是真的。我知道,只有你才是我的心肝宝贝……嗯,可我并没能时刻记住这点。你明白吗,莫特丽娅,有时我都不愿看你,你好像让我特烦。这时我心里会生出一个可恶的念头——最好把你和我自己都撕个稀巴烂。而且你在我面前越显得对,我就越想揍你……”她似懂非懂,但他那忏悔的,温和的语调给了她宽慰。

“但愿我们能改过自新,习以为常。”她说,她没有意识到,他们早已彼此习惯了,而且还在相互消耗着。

“要是咱们能生个娃——咱们会要好一些,”她叹了叹气说,“咱们又有解闷的又有操心的事了。”

“那你干吗不生呢?生吧……”

“可……瞧你总对我这么大打出手——我不能生。你没轻没重地打我的肚子和腰,打得太疼了……就是不用脚踹也好呀……”“嗯,”格里戈里忧郁而又不好意思地自圆其说,“难道在这节骨眼上还左思右想用什么东西打什么地方?再者,我又不是刽子手……我打你可不是为了寻开心,我是因为烦躁才……”“你为什么会觉着烦呢?”玛特略娜抑郁地问。

“就是这么个命,莫特丽娅。”格里沙谈起哲理来了,“就这么个命,这么个脾气……你瞧,——我不如别人,比方说,抵不上那个霍霍尔人。但霍霍尔人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他单身一人,无妻无室,什么人都没有……要是没了你,我会活不下去的……可他却无所谓。他吸着烟斗,乐滋滋的——这魔鬼,就连吸口烟他也就满足了。可我这样就不行……我天生就静不下心。我的性格是这样……像弹簧:在上面一压——就抖动……好比说,我上街,看见这,瞧见那,玩艺儿多的是,可我却空空如也。这让我恼火。霍霍尔人——啥也不要,他这个满脸胡子的家伙,一无所求,而这也使我恼火,可我……甚至都搞不清自己需要什么……什么都要。嗯——是碍……我坐在洞里干活,却什么都没有。又还和你在一起……你是我的婆娘,可——你有什么感兴趣的呢?女人就是女人,跟所有的女人没啥两样……我对你可知根知底。你明儿个怎样打喷嚏——这我都一清二楚,因为你在我面前没准已打过一千次喷嚏了,因此我又能有什么样的生活,有什么样的兴趣呢?索然无味。嗯,我为啥要下酒馆,因为那里让人快乐。”

“那你为啥要娶老婆?”玛特略娜问道。

“为啥?”格里沙冷冷一笑,”鬼才知道我为啥……掏心窝子说,是不该有妻室……我最好是去当流浪汉……在那儿虽说会要忍饥挨饿,但逍遥自由——想上那儿就上那儿。周游世界。……”“你去呀,也还我自由。”玛特略娜说,说着说着便要大哭起来。

“这是上哪儿去了?”格里沙威严地问。

“这是我的事。”

“哪——儿去?”他眼睛里凶光毕露。

“别嚷嚷,——我可不怕……”

“是不是相中了什么人?说呀。”

“放我走?”

“放你去哪儿?”格里沙怒吼道。

他把头巾从她头上扯了下来,攥着她的头发。殴打使她变得凶狠起来,恶感唤醒了她的整个灵魂,给了她莫大的快乐,她原本只需三言两语便能妒火全消,可她并不,她反而去挑逗他,在他面前发出意味深长的笑。他气得出手就打她,毫不留情地大打出手。

可在晚上,当她浑身是伤、痛得难熬地在床上躺在他身边呻吟时,他斜着眼看着她,叹着粗气。他觉着恶心,备受良心的折磨,他清楚,他这么吃醋毫无根据,而且他还平白无故地揍了她。

“嗯,得了,”他难为情地说,“难道是我不对?你也够可以的……你本该劝劝我——可倒火上浇油来。你为什么要这么干?”

她不吭声,可——她知道为什么,知道现在的她,遍体鳞伤、受尽欺侮的她会要得到他的抚慰,热烈的、温柔的、寻求和解的抚慰。为了获得这种抚慰,她宁可让自己的腰被打得疼痛难忍。此时,丈夫还没能来得及抚慰她,她已经由于期盼丈夫的抚慰而高兴得泪流满面。

“嗨,够了,莫特丽娅。嗯,宝贝儿,啊?别再哭了,你饶了我吧。”他抚摸着她的头发,亲吻着她,而且因为是整个身心都充满了痛苦,而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他们的窗子大开着,但天空却被邻舍的高墙遮住了,他们的屋子里,一如既往,又暗、又闷、又挤。

“哎,生活。简直像服苦役。”格里沙悄声地说,他无法把感受到的痛苦全部倾诉出来,“都怨这个洞,莫特略娜。我们算个啥?像是被活埋了一般……”“咱们上别的房子住去。”玛特略娜含着甜蜜的泪水建议说,她单单从字面上去理解他的话。

“嗨。不是那么个意思,姑奶奶。哪怕搬到顶楼上,我们还是住在洞里……不是说屋子——是洞……生活——是洞。”

玛特略娜思考起来并且说:

“上帝保佑,没准,咱们会好的……”

“是呀,咱们会好的……你老这样说。但是咱们的景况,玛特略娜,并不见好……吵吵闹闹越来越频繁,——你明白吗?”

这倒一点不假,他俩吵闹的间隔越来越小,这不,最后到了每个星期天一大早起格里沙就瞧着妻子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今儿晚上一歇工我就到酒馆找‘秃子’……喝个痛快……”他宣布道。

玛特略娜奇怪地眯缝起眼睛,不吱声。

“你不吱声?你就这么不吱声吧,你会得逞的。”他警告着说。

他整天凶神恶煞,越到晚上样子越凶,他无数次地提醒她说他打算喝个饱,他觉着,她听了这话会难受的。可看到她顽固地闭口不开,眼睛里闪着坚定的光芒,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作好了干一架的准备,他的气更不打一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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