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我总算有机会询问我的朋友,他额头上的疤痕和头上的鬈发是从哪儿来的。

“这个,你看……还有一段故事呢。我和另外两个伙伴想偷渡罗马尼亚边界,想去看看罗马尼亚那边的情况。嗯,我们这就从卡古尔动身——这是比萨拉比的一个小地方,紧挨着边境。在夜间,当然我们是悄无声息地走着。倏然传来:站住!那是海关警戒线,我们竟爬到那儿去了。啊——快跑!就在这时有个丘八给了我当头一击。打得虽说不是十分重,可我还是在医院熬了个把月。是回什么事呀!原来那个当兵的是老乡!是我们穆罗姆城人!……他不久同样被送进医院——走私犯把他给弄伤了,在他肚子上给了一刀子。我们都醒过神来,弄明了是怎么回事。当兵的问我:‘这么说,是我砍了你一下喽?’‘应该是,如果你承认的话。’‘可能是我,你可别生气——因为这是我的职务。我们以为你们在走私。你瞧,人家也回敬了我一下——把肚子给我捅破了。真没法子,生活——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不,我们就成了朋友。他是一个好兵——叫雅什卡·马金……而那鬈发?鬈发,鬈发,伙计,那是一场伤寒病给闹的,我得了一场伤寒。在基希涅夫我被投进监狱,要判我犯有偷渡罪,我就是在那儿得了伤寒……我被这病害倒了,躺了一阵子,勉强站了起来。多亏那个女护士悉心照料,要不我怕是会卧床不起了。我,伙计,简直觉得怪——她为我忙这忙那,像照顾孩子一样,而我对她又有什么用呢?‘玛丽娅·彼得罗莫娜,’我说,‘别来这一套,我实在太为难!’而她却在暗地里笑我。真是个善良的姑娘……有时她还给我念些劝人行善的书。嗯,而我问:‘有什么更有意思的东西?’她带来了一本讲英国水手的书,这个水手因船失事下沉,他逃生到一个没有人烟的荒岛上,在岛上过起日子来。真有趣,多么骇人!这本书让我趣味盎然;我都想到他那儿去。你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生活吗?孤岛、大海、蓝天——你独自生活,你什么都不缺,你逍遥自在!那儿还有野人。嗯,要是我就会把野人淹死——他对我有个鬼用!我一个人生活也不会寂寞。你读过这类书吗?”

“嗯,可你怎么从监狱出来的?”

“啊,被释放了。审问了,认为没罪,就释放了。很简单……这样吧,今儿个我不上工了,去它娘的!得啦,干够了。我身上有三个卢布,今儿个干了半天,还有40戈比的进项。瞧有多少钱!所以,跟我一起上我们那儿……我们不住工棚,就住在附近,在山上……那儿有个山洞,住人是没治了。我们有两个人住在那儿,那一个伙伴病了——虐病把他给害惨了……哦,你在这儿坐一小会儿,我去找工头……马上就来!……”

他马上站起身走了,恰在这时正是打桩工人拉起绳索开始干活的时候。我留下坐在石头上,看着我四周喧闹的奔忙的景象和平静的墨绿色的大海。

加那瓦洛夫高大的身影很快在人群、石堆和推车中穿过,消失在远处。他边走、边挥舞着手,他穿着对他来说又短又窄的蓝色的粗布衬衫,粗麻布裤子和笨重的烂靴。蓬松的浅褐色鬈发在他的大脑袋上飘动着。有时他转过身来,用手向我示意些什么。他整个人好像是脱胎换骨了似的,变得朝气蓬勃,沉着自信又顽强有力。在他四周人们在劳动着,木头发出破裂的声音,石头炸裂开来,推车死气沉沉地咯吱作响,尘土飞扬,如云似雾,什么东西嘭嗵一响掉了下来,人们尖叫着,咒骂着,哼哼着,歌唱着,宛如在呻吟。在这乱糟糟的响动和活动中,我朋友那迈着坚定步伐走向远方的漂亮身影,十分清晰地展现在眼前,仿佛在暗示加那瓦洛夫的为人处世似的。

我和他见面后的两个小时,我和他躺在“住人是没治了的山洞”里。确实这个“山洞”让人觉得惬意——很久以前有人在山洞里挖石头,掘了一个四方形的大壁龛,里面十分宽大,足可以容纳四个人。不过洞不高,洞口悬着一块大石头,要想进去,就得在大石头前的地上卧倒,然后把自己塞进去。洞深约三俄尺,没有必要连头一起爬进去,再则也很危险,因为洞口悬着的大石头会坍塌下来,把我们彻底埋在那儿。我们不希望出现这种情况,所以采用这样的办法:把脚和身子伸进洞里,里面很凉爽,头就留在阳光下,在山洞的缝隙里,这样万一大石头掉下来,也只会让我们开天顶。那个患病的流浪汉整个身子都趴到阳光下,躺在离我们两三步之遥的地方,因此我们听得见他虐疾发作时咬牙切齿的响声。这是一个形容枯槁和瘦长的霍霍尔人。“从波尔塔瓦来的。”

他若有所思地对我说。

他在地上翻动,尽力想把自己全身裹在那全是用烂皮做成的灰色长袍里,他非常形象地大骂着,看到他的所有努力不过是白费工夫,就破口大骂,但他仍旧继续翻动着。他有一双小小的乌黑的眼睛,一直眯缝着,好像他永远都在聚精会神地观察着什么似的。

阳光烤着我们的后脑勺,炙热难耐,加那瓦洛夫在地上插了些棍子,把我的军大衣撑在上面,做成一张像帷幕的玩艺儿。远处飘来在海湾上隐隐约约干活的喧闹声,可我们却看不到海湾;在我们的右岸是一座满是沉重的石头似的白色房子的城市;左边——是大海,我们面前——同样是大海,大海伸向无边无际的远方,在那儿,有一些奇特而温柔的没有见过的色彩,淡淡地汇成神奇的如梦如幻的美景,由于它们那些不可捉摸的美丽色彩而让人赏心悦目……

加那瓦洛夫看着那边,无比幸福地笑着对我说:

“太阳快落山了,我们生起篝火,煮上一壶茶,我们这有面包,有肉。想吃西瓜吗?”

他用脚从坑的角落里钩出一个西瓜来,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刀子,切着西瓜说:

“每次我到海边,我就老是想——人们干嘛很少住到海边来?他们要是这样的话会更好,因为大海——这么迷人……看到它人们心纯意静。哦,讲一讲,你自己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我开始对他讲。大海在远处已被笼罩上一层紫色和金黄色,迎着太阳升起了形状柔和的粉红色中带着烟雾的云。像是从海底升起了白色的群山,那些山披着白雪皑皑的盛装,被落日的余辉染成绯红色。

“马克西姆,你在城里那完全是叫混日子,”加那瓦洛夫听了我的经历后,坚信地说,“城里有什么吸引你的?那里的生活腐化。没有空气,没有活动空间,人所需要的啥都没有。人嘛?到处是人……书呢?哦,你书也念够了!算了吧,你又不是为了读书而生的……再说书全是瞎扯淡。喏,你买了书,搁在背包里就走。愿意跟我去塔什干吗?到萨马拉干特,或是别的什么地方?……然后我们去阿穆尔河……去吗?我,伙计,我拿定主意要遨游四方——这是最美的事。一边走一边就能见到新东西……无忧无虑……微风扑面,把心里的各种尘埃吹得一干二净。轻松又自在……谁也不会添乱:想吃——停下就是,干点什么活儿,挣上半个卢布;没有活干——就讨点面包,别人会给的。这样——可以见到好多地方……饱览天下美景。走吧?”

太阳落山。海上的云渐渐变暗,海也同样变得昏暗,天气变得凉爽。有些地方星光闪现,海湾里干活的喧闹声停止了,只是偶尔从那儿传来人们轻轻的呼喊声,像叹息似的。风向我们吹来,带来了海浪搏击海岸的忧郁的低语声。

夜色迅速地增浓,霍霍尔的身影五分钟前还时隐时现,现在已是模糊不清。

“要是生起篝火就来劲了……”他咳着说。

“可以生……”

加那瓦洛夫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堆木片,用火柴把它们点燃,小小的火舌开始亲热地扑向黄色的有树脂的木头。缕缕轻烟在充满海的潮湿和新鲜气息的夜空中冉冉升起。四周变得越来越静。生活仿佛离开我们隐退到别的什么地方,它的声响在黑暗中融化并且消失了。云散了,繁星闪烁。在丝绒般的海上闪耀着渔船上的灯火和星光。我们眼前的篝火越来越旺,恰似一朵红黄色的花朵……加那瓦洛夫把茶壶放在篝火上,抱着膝头,开始若有所思地看着篝火。霍霍尔人像一只巨大的蜥蜴似的朝火边爬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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