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闷热的空气中回荡着嘟哝声和隆隆声,传来了丁字镐击石的声音,手推车的轮子在凄凉地唱着,铁锤沉闷地击落在木桩上,哭诉着“杜比努什卡”,斧头砍着圆木,把它们削光,浑身尘土黑不溜秋的忙碌的人们用各种声音叫喊着:“起——来——来哟!”
被挖出了许多裂缝的山低声地回应着:
“来——来——来!”
有一路人马弓着腰推着装满了石块的推车,沿着木板铺成的弯弯扭扭的线路移动着。迎面朝他们走来的是另一队推空车的,他们慢慢吞吞,走一阵就休息一两分钟……打桩机边站着一堆挤在一起的身着各色各样衣服的人儿,当中有一个用男高音扯长了嗓门唱着:
伊——嗨——马,伙计们,真热呀!
伊——嗨!没人同情咱呀!
哦——哦伊,笨人,吭——唷!
人群发出有力的吼声,他们拉紧绳索,铁锤沿着打桩机的框架快速地向上升,然后又从那里落下,发出低沉的轰隆声,打桩机也颤动起来。在那些大海和山之间的场地上,灰色的小小人们在来回奔走,他们的叫喊声响彻云霄,空气中充满了人们身上的汗臭,尘土飞扬。身着金属钮扣的白制服调度们穿梭于他们中间,金属钮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如同一些人冷漠的黄眼睛。
大海静静地伸延到烟雾迷濛的地平线,亮晶晶的波浪轻轻地拍打着活跃的海岸。大海在阳光的映照下闪闪发光,像是用格列佛式的善意的笑微笑着,格列佛意识到,如果他愿意,只须他动一下——侏儒们的工作就会化为泡影。
大海躺着,它的光亮让人眼花缭乱,——这是个浩渺、强大、和善的海,它的强大的气息吹拂到海岸上,使疲乏的人儿为之一振,这些人在用自己的劳动使海浪不再肆无忌惮,海浪现在也如此温顺地和声嘹亮地抚慰着被掘得满是泥坑的海岸。大海好像在可怜他们:在它存在的年代教它懂得,不是那些正在建设的人儿故意与之作对;它早就知道,这不过是些奴隶,他们的作用是和大自然进行面对面的较量,而且在这场搏斗中准备着大自然对他们的报复。他们只是一个劲地建设着,永不停息地劳动着,他们的血和汗——便是大地上所有建筑物的混凝土;这么做他们却一无所得,他们把自己全部的力量奉献给了从事建设的永恒的愿望——在大地上创造奇迹的愿望,可末了并没有给人们藏身之处,给他们的面包也不多。他们——同样是大自然一分子,因此大海并不是怒目而视,而是爱抚地目睹着他们那一无所获的劳动。这些如此蚕食山地的灰色小虫子——他们同样也是大海的一滴水,它们带着大海永远欲扩大自己领域的愿望,首先冲向海岸上无法攀缘的冷冰冰的岩石,又首先在岩石上碰得粉碎,这些水滴大多与大海有着亲缘关系,它们完全像大海——同样的强大,同样的想要破坏,只要暴风雨从它们上面掠过。大海自古就熟悉在荒漠中建造金字塔的奴隶们以及薛西斯的奴隶们,薛西斯这个可笑的人儿,因为大海冲垮了他的玩具桥,他想出用打大海三百下的方法以示惩罚。天下奴隶一个样,他们老是屈从,总是鲁不果腹,完成的永远是伟大的、奇迹般的事业,偶尔把强迫其劳动的那些人供为神明,更多的是诅咒他们,偶尔也奋起反抗自己的统治者……
海浪悄悄地跑到岸上,岸上满是正在建起石头屏障阻止海浪永不停息的运动,海浪跑上岸,用嘹亮、亲切的歌,歌唱过去,歌唱几个世纪以来在这大地的岸上看到的一切……在干活的人们中有一些奇怪的、形容枯槁的、紫铜色的身影,他们系着红头巾,戴着土耳其帽,身着蓝色的短衣和裤腿窄细而后裆宽大的灯笼裤。就我所知,这是安纳托利亚的土耳其人。他们喉音很浓的口音里夹杂着维亚迪奇人的拖长的口音,以及伏尔加河域坚定而急促的语句和霍霍尔的柔和的语调。
在俄罗斯发生了饥荒,饥饿几乎把所有惨遭不幸的省分的人们赶到了这里。他们分成一小群一小群,尽量保持同乡人和同乡人在一起,只有那些浪迹天涯的流浪汉很快就被认出——从他们独立不羁的相貌、穿着以及特殊的讲话方式——从那些仍旧依附于土地的、仅仅是因饥荒所迫暂时和土地断绝了关系而又不能忘了土地的人中被认出来。他们分布在所有的群体中:在维亚迪奇人中,在霍霍尔人中,他们随遇而安,但他们大多数却都聚集在打桩机旁,因为这活儿要比推车和举铁镐要来得轻松。
我走近他们时,他们正搁下手里的绳索,站在那儿,等着工头把打桩机滑轮上的某个部件修好,很可能是它把绳索“咬住”了。工头在木塔上翻了翻,不时地在那里喊着:
“拉住!”
他们懒洋洋地拉着绳索。
“停——停……再拉。停——停!啦!……”
领唱的——是个久没剃须的小伙子,一脸的斑斑点点,像士兵一样立正站着。他耸耸肩,向周遭瞟了一眼,清了清嗓子,随后唱道:
“吊——锤把木桩打进地哟……”
接下的一句就连最宽宏大量的检察官也通不过,于是引起了全场一致的哈哈大笑,很显然,这是领唱者的随兴之作,他在同伴的笑声中,带着像一个已习惯于在观众面前获得如此成功的演员一样的神态,捻了捻自己的胡子。
“拉——拉!”工头在打桩机顶上咆哮着:“笑死呀!……”“米特里奇,别扯破了嗓子!……”有一个干活的警告他。
这声音我很耳熟,我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这个高个头、宽肩膀,长着一张椭圆形脸和一双蓝色大眼睛的人。这——不是加那瓦洛夫吗?可加那瓦洛夫不像这个小伙子,高耸的前额上从太阳穴到鼻梁间有一道疤痕;加那瓦洛夫的头发颜色要浅一些,也没有这个小伙子那样细小的鬈发;加那瓦洛夫有一脸漂亮的宽胡子,而这个小伙子却刮了面,留着两撇下垂的浓须,像霍霍尔人一样。尽管如此,他身上有些东西却是我极为熟悉的。我决定跟他搭讪,问问他“找活干”得找谁,我便开始等着他们把这桩打完。“噢——噢——呜赫!噢——噢——噢赫!”人群更用力地喘着,他们拉住绳索蹲下来,又马上站直身子,好像准备要离开地面飞向空中。打桩机吱吱作响并且抖动着,许多裸露的、晒黑了的、毛乎乎的手,和绳索一起拉直了,在人群头上举起;手上的肌肉像瘤子样突起,但那有40普特重的铁捶上升的高度愈来愈小,它击在木桩上的声音也愈来愈弱。看着这活计,没准会想,这是一群偶像崇拜者在祈祷,在绝望和狂热中向自己的冥冥中的上帝举起双手,顶礼膜拜。流着汗的,又邋遢又紧张的面孔,贴在湿漉漉前额上的乱蓬蓬的头发,深褐色的脖子,由于紧张而发抖的双肩——所有这些人都穿着勉强能蔽体的各色各样的破衣烂裤,使他们自己四周热气腾腾,并拧成一股沉重的肌肉,在充满南方炎热和浓浓的汗臭气的潮湿的气氛中笨拙地忙乎着。
“停!”有人恶声恶气地扯着嗓门喊道。
工人们放下手中的绳索,绳索有气无力地搭在打桩机边,工人们重重地瘫坐在地上,擦着汗,喘着粗气,活动着背,按摩着肩,空气中充满了低沉的怨艾声,像是一头被激怒了的巨兽在吼叫。
“老乡!”我向我相中的小伙子说。
他懒洋洋地转向我,用眼睛打量了一下我的脸,随后便眯缝起眼睛注视着我。
“加那瓦洛夫!”
“让我看看……”他用一只手把我的头向后推了一下,好像想要抓住我的喉咙似的,猛地爆发出愉快的、善良的微笑。“马克西姆!是你呀……该死的!老朋友……啊?你也落到这步田地?跟流浪汉入伙了?这可太好了!太捧了!有多久啦?你打哪儿来?现在咱们可以一块儿走遍天下了!从前……那是什么样的生活?有的只是烦恼,无聊;那不是生活,而是一天天地腐烂!我呀,伙计,从那时起就四处游荡。我到过些什么地方呀!呼吸过什么空气呀……不,你乔装打扮得真巧妙……都认不出了。从穿着看——是个士兵,从面孔看——是个大学生。嗯,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这样生活好吗?要知道斯坚卡我还记忆犹新……还有塔拉斯和彼拉……全记得!……”
他用拳头在我腰上捅了一下,又用他那宽手掌拍了拍我的肩。他一个劲地问问题,我连一个字都插不进,我只是望着他那张因相逢的喜悦而神采奕奕的充满善意的脸微笑着。对于能和他相见,我同样感到欢欣。和他相逢使我想到这是我生活的开始,这开始,无疑要比继续原有的生活要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