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这么看,他要不就发气,要不就郁郁寡欢,并烦躁地说:

“哎,少罗嗦!”

有一次他晚上出去,夜里也没回来干活,第二天也没回。他没来,老板倒来了,带着一脸的担心说:

“我们的列克萨哈喝起酒来了。在‘斯坚卡’酒店里坐着。得物色个新的面包师……”

“没准他会恢复常态。”

“哼,好吧,你就走着瞧……我对他知根知底……”

我到了“斯坚卡”酒店——这是一个精巧地砌在石头围墙内的小酒店。这里没有窗子,光线穿过天花板的小孔投射进来,这便是这家酒店的独特之处。其实它是在地里挖出来的一个方坑,顶用一层薄薄的板子盖着。里面弥漫着泥巴味、马合烟的烟味和烧过头了的伏特加酒味,里面满是常客——一群愚昧无知的人。他们成天呆在这里,等着来酒店大吃大喝的工人,以便把他们的钱喝个底朝天。

加那瓦洛夫坐在酒店正中的一张大桌子边,围在他四周的是六个穿着破衣褴衫、模样酷似霍夫曼小说中人物的先生,他们恭敬、奉承地在听他说话。

他们喝啤酒和伏特加,大吃着像干土块一般的玩艺儿……

“喝呀,伙计们,喝呀,放开肚子喝。我有的是钱和衣服……管得上三天的。喝光了就……完事!我再也不想干活了,也不想再住在这儿。”

“这城市糟糕透顶。”一个像约翰·福斯塔夫的人说。

“干活?”另一个满脸疑问地看着天花板,惊讶地问道,“人莫非就是为这才来到这世上的?”

于是他们立刻闹腾起来,向加那瓦洛夫证明他有权喝光一切,甚至把这种权利说成是义不容辞的义务——和他们喝个底朝天。

“啊,马克西姆……他还带着包!”加那瓦洛夫看到我,说了句双关语,“哎,书生和法利赛人,喝上一杯!我,伙计,我彻底离开正道了。没治了!我要喝个够……喝得身上只剩下头发。你也来,啊?”

他还没有醉,只是他的那双蓝眼睛里闪着兴奋的神色,迷人的大胡子像绸扇般垂在胸前,不时地抖动着——因为他的下巴在神经质地哆嗦。衬衫领口敞着,雪白的额头上闪动着小汗珠儿,那向我伸过来的、拿着杯啤酒的手抖动着。

“别喝了,萨沙,咱们离开这儿。”我把手放在他肩头说。

“不喝了?……”他笑了起来,“要是早十年你来跟我讲这话——没准儿,我会不喝了。可现如今还是喝的为好……我有啥法子?我感觉到,老是感觉到,生活中的任何活动……可老是弄不懂也不晓得自己的路……我感觉到了——于是就喝上了,因为我无事可干……干一杯!”

他的伙伴们带着明显的不满盯着我,12只眼睛不友好地上下打量着我。

这些可怜的人担心我会把加那瓦洛夫带走——这顿酒他们等了或许有整整一个星期。

“伙计们!这位是我的朋友——一个识文断字的人,真见鬼!马克西姆,你能在这读一读斯坚卡的故事吗?……啊,伙计们,世界上有这么些个好书!有讲彼拉的……马克西姆,是吗?……伙计们,这不是书,而是血和泪。可……这个彼拉——这不就是我吗?马克西姆!……还有瑟索伊卡!——也是我……真的!这就明白了!”

他睁大了眼睛,带着惊异的眼神看着我,下嘴唇奇怪地颤抖着。他的伙伴们并不十分乐意地在桌边给我挪了个地儿。我在加那瓦洛夫身边坐下,正在这时,他拿了一杯兑了一半伏特加的啤酒。

看得出,他想尽可能快地把自己用这杯混合酒弄醉。他一口下肚,从盘子里拿起一块像土块而实际是熟肉,朝它看了看,把它扔到肩后小酒店的墙上。

伙伴们叽哩咕噜地低声说着话,就如同一群饿狗。

“我是个堕落的人……我母亲干吗要把我生下来?真是搞不懂……黑暗!……憋气!……如果你不想和我喝酒,马克西姆,那就再见了。面包房我不会去了。我有钱在老板手里,你去拿来给我,我要把钱喝光……不!拿去给你自己买书……要不要?不愿要?不应该……还是拿着!你这头蠢猪,要是这样……离开我!滚——开!”

他醉了,眼睛闪着野兽般的光。

他的伙伴们完全准备好揪住我的脖子把我从他们圈子里赶出来,而我不愿干等着被撵,就走了。

约三小时后,我重又来到“斯坚卡”酒店。加那瓦洛夫的伙伴又多了两位。他们都烂醉如泥,他——没他们醉得厉害。他唱着歌儿,臂肘支在桌子上,透过天花板的小孔仰望着天。醉汉们摆出各种不同的姿势听他唱歌,有几个在打嗝。

加那瓦洛夫用男中音唱着,唱到高音处就用假音,就像所有在行的歌唱家那样。他用一只手撑着面颊,满怀感情唱出悲伤的华采经过句,他的脸由于激动而苍白,眼睛半睁半闭,喉头朝前突起。八张醉醺醺的、没有表情的通红的面孔望着他,只是时而听到咕噜声和打嗝声。加那瓦洛夫的声音颤抖着、哭泣着、呻吟着,——这个可爱的小伙子唱着他自己忧郁的歌,看着都让人同情落泪。

不堪入鼻的气味,汗涔涔,醉醺醺的面孔,两盏冒着黑烟的煤油灯,被煤烟熏得乌黑的酒店板壁,酒店的泥土地和充满了这泥坑的昏暗——这一切都是沉郁的和病态的。好像这是一堆被活活埋在墓地里的人在大摆宴席,其中一人在临死之前最后一次唱歌,来和上天告别。我的伙伴的歌里发出的是绝望的忧愁,平静的绝望,没有出路的伤感。

“马克西姆在这儿吗?愿上我这儿当大尉吗?”他中止了他的歌声,把手伸向我说,“我,伙计,完全准备好了……给自己召集了一帮人……就是这些人……以后还会有人……我们会找到的!这没——没啥!彼拉和瑟索伊卡也叫来……我们会每天给他们饭和牛肉吃……行不?你来不?随身把书捎上……你可以念斯坚卡和别人的故事……朋友!哎,我要吐了,我要吐了……要——吐——了!……”

他举起拳头使出吃奶的劲儿在桌上捶了一下。玻璃杯和酒瓶咣当作响,他的伙伴们醒过酒来,小酒店立刻充满了骇人的喧嚣。“喝吧,小伙子们!”加那瓦洛夫喊道,“喝!一醉方休——喝个够!”

我离开了他们,在街口站了一下,听见加那瓦洛夫在口齿不清地大放厥词,当他又重新开始唱歌时,我动身回面包房,在我身后,那笨拙的歌声仍在静谧的夜里久久地呻吟和哭泣。

隔了两天,加那瓦洛夫离开城市去了别的什么地方。

人必须生在有文化的社会,这样才能有耐心在其中度过一生,而不愿离开这个一切都为琐碎、邪恶、伪善的习俗固定下来的艰难环境,不愿离开这个充满了病态的自尊心、思想上的宗派观念和所有虚伪的环境,——

一句话不愿离开这个使感情冷漠、头脑腐化的一切皆空的环境,而去别的什么地方。我不是在这个社会里出身和受教育的,正是由于这个让我愉快的原因,我在大量地接受了这个社会的文化之后,经过一段时间就感觉到迫切需要离开它的圈子,挣脱这种过于复杂和文化得近乎病态的生活,以便稍为清心爽目。

在乡下,几乎就同在知识分子中一样,觉得恶心和苦闷。最好是到城里的贫民区去,尽管那儿到处脏乱不堪,但一切都如此质朴和真切,或者到家乡的田野和大道上散散步,这是最吸引人的,极能让人身清气爽,而且除了有一双能吃苦耐劳的脚腿外绝不需任何财物。

约五年前我就计划了这样的游玩。畅游神圣的罗斯,到了费奥多西亚。当时那儿正在兴建防波堤,我到了那里的建设工地,想挣点钱作路费。

我想首先看一看工地的全貌,于是便爬上山,坐在那儿,俯视那浩渺、澎湃的大海和为它安排圈套的小小人儿。

在我面前展现了一幅广阔的劳动场景,海湾前所有石岸被挖开,到处是石坑,一堆堆的石头和木材、手推车、圆木、铁条、打桩机,还有一些用木制成的各种设备,人们在其中穿梭来往。他们用炸药炸山,用丁字镐碎石,为铁路清扫场地,在巨型的灰池里搅拌混凝土,用它做成一俄丈大小的石块,填入海里,筑起一道堡垒,挡住凶猛澎湃的海浪的强烈冲击。他们在那被他们双手弄得支离破碎的深褐色的群山衬托下,显得很小,像一些小虫子似的。他们在一堆堆石块和木材中,在如云似雾的石粉的尘埃里,在南方白天30度的酷暑中,手脚不停地蠕动着。仿佛他们正往山里掘去,极力要钻进山里,以便摆脱炽热的酷暑和周围令他们伤心的惨遭破坏的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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