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煤都之一。以前运到这儿来的货物比运到国内其他许多地区的要多。街上的人群都衣冠整齐,色彩华丽。可以感到,这是南方的城市:总是有许多水果、鲜花、鸽子。现在却是人群稀少,色调灰暗,不引人注目了。人们都穿得马虎、单调,仿佛是故意不修边幅似的。给人的印象是,他们似乎连脸也不洗。给街道增添表面色彩的是敌人官兵的制服、肩章和证章,最多的是德国人和意大利人,但也有罗马尼亚人和匈牙利人。只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只有他们的汽车乱揿着喇叭满街飞跑,卷起阵阵的尘土。普罗庆柯有生以来还没有感到过对这个城市和它的居民怀着这样深切的爱怜之情。

他有这样的感觉:他有过一个家,但是他被赶出这个家,现在他偷偷地回到老家,眼看着新的主人们在盗窃他的财产,用脏手掠夺他所珍惜的一切,作践他的亲人,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毫无办法。

在妻子的女友身上也打着这种普遍的抑郁和邋遢的烙印:她穿的是破旧的深色衣服;亚麻色的头发胡乱挽了一个髻;好久不洗的脚上穿着便鞋,显然,她就是这样脚也不洗就上床睡觉的。

“玛莎,怎么可以这样消沉!”普罗庆柯憋不住了。

她无动于衷地望望自己身上,说:

“是吗?我倒没有注意。大家都是这样生活,而且这样也比较好:省得他们来纠缠不清……再说,城里也没有水……”

她不作声了。普罗庆柯这才注意到,她是多么消瘦,她的房间里空空荡荡,不像个家的样子。他猜想她大概经常忍饥挨饿,早把东西变卖一空了。

“啊,我们来吃点东西吧……这都是一个好心的妇女给我预备的,真是个聪明的女人!”他在他的背包旁边忙起来,不好意思地说。

“我的天,问题难道是在这里吗?”她用双手捂住脸。“请您带我走吧!”她突然感情激动地说,“带我到卡佳那里去,我情愿尽我的力量服侍你们!……我情愿做你们的仆人,只要不天天受这种窝囊气,只要不这样慢腾腾地等死,没有工作,生活又没有任何目的!……”

她像平时一样对他称“您”,虽然她跟卡佳从小就是朋友,从他跟卡佳结婚起就认识他。他以前也猜到,她所以不肯对他称“你”,是因为不能排除她这个普通制图员和他这个重要干部之间的悬殊之感。

普罗庆柯的宽阔的前额上出现了一条深深的皱纹,他的灵活的蓝眼睛里露出严峻的、关切的神色。

“我要直截了当地跟你谈一谈,也许很不客气,”他说,并不望着她。“玛莎!要是问题只关系到你和我,我就可以带你到卡佳那儿去,把你们俩藏起来,我自己也躲起来。”他带着严厉的苦笑说。“但是我是国家的公仆,我希望你也能尽最大的力量为我们的国家服务:我不但不带你离开这里,我还要让你去赴汤蹈火。你要对我直说:你同意不同意?你有没有这样的力量?”

“干什么我都同意,只要不过我现在过的这种生活!”她说。

“不,这不是答复!”普罗庆柯严厉地说,“我给你指的出路并不是为了拯救你的灵魂,我是问你:你同意不同意为人民和国家服务?”

“我同意。”她轻轻地说。

他迅速地隔着桌角向她弯过身去,抓住了她的手。

“我要跟这儿城里的自己人建立联系,可是这儿出过事。哪一个接头地点可靠,我没有把握……你应当拿出勇气和魔鬼那样的狡猾,去检查我给你的那些接头地点。你肯不肯去干?”

“我去。”她说。

“你要是出了事,他们会慢慢地折磨你,让你不死不活。

你不会泄露吧?”

她沉默了一会,仿佛在检查自己的灵魂。

“我不会泄露。”她说。

“那么你听着……”

在昏暗的灯光下,他把身子向她弯得更近(近到使她看见他的秃鬓上的一个新伤痕),给了她一个就在石滩城的秘密接头地点,他认为这一个比其他的可靠些。他特别需要这个接头地点,因为通过它,他可以跟乌克兰游击队司令部联系,并且不仅可以了解一个州里的情况,而且还可以了解苏联各地的情况。

玛莎表示愿意立刻就去。这种缺乏经验的表现和天真的牺牲精神的结合,使普罗庆柯心里深受感动。狡黠的火星顽皮地从他的一只眼睛里跳进了另一只眼睛里。

“这怎么行!”他带着高兴的、亲切的谴责口吻说。“这需要做细致的工作,就像在时装公司里工作一样。你要大摇大摆地大天白日去,我会教你怎么做和做些什么……我还要保证我的后方不出问题呢!你住的是谁的房子?”

玛莎在机车制造厂的一个老工人的小房子里租了一间屋子。这座小房子是石头砌的,当中有一条过道,过道的一头通大街,一头通到用石砌矮墙围着的院子。小房子的一半有一间屋子和一个厨房,另一半是两个小房间,玛莎就租了其中的一间。老头的子女很多,但是他们早已跟他分开:儿子有的在军队里,有的疏散了,女儿们结婚后都住在别的城市里。据玛莎说,房东为人谨慎仔细,爱读书,虽然有点孤僻,但是为人正直。

“我就说您是我的舅舅,从乡下来的,我母亲也是乌克兰人。我就说是我自己写信叫您来的,要不然我的日子不好过。”

“你把你舅舅带去见见房东:我们来看看,他这个人怎么孤僻法!”普罗庆柯干笑着说。

“那算是什么干活,拿什么来干活啊?”那个“孤僻人”阴郁地嘟囔着,偶尔抬起鼓出的大眼睛望望普罗庆柯的胡子和他右边秃鬓上的伤痕。“我们两次亲手把设备从厂里搬出来,德国人也轰炸过我们好几次……我们造过机车,造过坦克和大炮,可是如今我们反而修理起煤油炉和打火机来了……当然,车间里还有一些零件留下来,要是去收罗收罗,厂里这儿那儿还有好多设备,不过要知道,这需要所谓真正的主人。可是如今……”他挥了挥捏成拳头的干枯、粗糙的小手。“这些人都不是认真办事的人!……目光短浅,而且——都是些贼。你信不信,一个厂里一下子来了三个主人:一个是克虏伯①派来的,从前这个厂是哈特曼的,克虏伯收买了他的股票;还有两个主人是铁路管理局和电力公司——电力公司把我们的热电站抢到手里,虽然我们的人在撤退前把发电站炸了……他们在厂里东晃西晃,结果把厂分成三份。真叫人哭笑不得:一个被破坏了的工厂,他们居然还要给它竖起界标,就像沙皇时代农民给自己的一小块土地竖桩子那样。连厂里的那些路上,也像被猪拱过那样挖了好多坑,截成一段一段。他们分了赃,竖起界标,就各自把残存的设备运回德国去。至于比较小比较次的东西,他们就拿去到处兜售,像旧货市场的投机商人一样。我们的工人讥笑说:‘上帝赐给我们的老板真不赖!’弟兄们这些年来,你自己知道,已经习惯了什么样的规模,可是给这批家伙干活,弟兄们不但不愿意干,连瞅着他们都别扭。总之是叫人哭笑不得……”

①克虏伯是德国最大的军火康采恩的老板之一。

他们——留着长胡子的普罗庆柯、默不作声的玛莎、驼背的老太婆和“孤僻人”——坐在油灯光下,好像是一群穴居人。他们的怪诞的影子时聚时散,在墙上和天花板上显得非常高大。“孤僻人”快上七十了,他身材矮小瘦弱,脑袋很大,使他支持着这个脑袋很费劲。他说话声调阴沉而单调,只听到一种“布—布—布”的声音。但是普罗庆柯乐意听他讲话,不单是因为这老头说得有理,说的是实话,还因为他喜欢听到一个工人能这样认真而详细地向一个偶然遇到的农民介绍德国人统治下的工业情况。

普罗庆柯终于憋不住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我们在乡下都这么想:他们压根儿不打算在我们乌克兰发展工业,他们的工业都在德国,他们只要我们的粮食和煤。乌克兰好像是他们的殖民地,我们就像是他们的黑奴……”普罗庆柯觉得“孤僻人”在惊奇地望着他,就干笑了一声,说:“我们乡下人这样议论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人民大大地成长了。”

“哦,不错……”“孤僻人”对普罗庆柯的议论已经毫不感到奇怪,说道,“好吧——就算是殖民地。那么,他们把农业推进一步了吗?”

普罗庆柯轻轻地笑起来:

“冬小麦我们插种得稀稀拉拉,有的播在残留着冬麦茬和春麦茬的地里,翻地用的是斫柴刀。你自己明白,我们能播得了多少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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