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庆柯是个谨慎的人,他认为最好尽量不去利用留给他的秘密接头地点,其中也包括伏罗希洛夫格勒方面的接头地点。但是在最重要的地区书记雅柯温柯遇难之后,普罗庆柯到伏罗希洛夫格勒去就成为十分必要的了。他是个勇敢的人,他冒着危险去利用老关系,——去找他妻子的女友,一个性情温和、个人生活不幸的单身妇女。她名叫玛莎·舒宾娜。她原来在机车制造厂里当制图员,在工厂第一批和第二批疏散的时候,她纯粹是出于热爱故乡而没有从伏罗希洛夫格勒撤退。不管怎样,她坚信故乡决不会沦陷,有一天她会有用的。

普罗庆柯听了妻子的劝告,决定去找玛莎,这是他们夫妇坐在玛尔法的地窖里那一夜决定的。

普罗庆柯不能带妻子走:他们在伏罗希洛夫格勒工作多年,两人在一起太引人注意。而且从工作考虑,卡佳也是留在这里更为相宜——可以跟区里的游击队小组和地下组织联系。所以他们当时在地窖里就决定,卡佳还是装做亲戚留在玛尔法家里,等住熟之后,如果有可能,就在附近村里找个教书的工作。

可是当他们作出这样决定的时候,他们不由地想到,自从他们共同生活以来,他们还是第一次要分别,而且是在他们可能永远不能再相见的这种时候分别。

他们沉默起来,久久拥抱着坐在那里。突然他们感到,他们这样拥抱着坐在这个黑暗潮湿的地窖里是美好而幸福的。

正像在许多结合已久的,由于观点的一致,而且不仅由于丈夫的、也由于妻子的劳动生活,还由于有了子女而牢牢结合起来的家庭里一样,他们的关系已经不需要经常的外表的感情流露。他们的感情深藏在内心里,好像灰烬里的热炭,遇到生活考验、社会动荡、痛苦和欢乐的日子,它就会突然发出熊熊的火焰。啊,那时在记忆中就多么鲜明地浮现出他们在鲁干斯克公园的最初几次相会、荡漾在城市上空的这种浓郁的槐花的香味、展开在他们青春岁月之上的繁星密布的夜空、青年时代的海阔天空的梦想、第一次肉体接触的欢乐、第一个孩子出生时感到的幸福、以及由于性格不同而产生的最初的酸涩的果实!不过这仍然是多么美妙的果实啊!吃了这种果实,只有脆弱的灵魂才会分离,坚强的灵魂是会永世结合在一起的。

对爱情来说,严峻的生活考验和对初恋的生动的回忆,都是同样不可缺少的。前者把人联系在一起,后者令人永葆青春。共同的道路把人联系在一起的力量是伟大的,假如可以用“你可记得?……”这寥寥几个字来表达的感情永远能使你们激动。这甚至不是回忆。这是水恒的青春的光辉,是更向前进、走向未来的召唤。把它保存在自己心坎里的人是幸福的……

普罗庆柯和卡佳坐在玛尔法的漆黑的地窖里所体验到的正是这样的幸福之感。

他们坐在那里默默无言,但是他们心里却鸣响着:“你可记得?你记得吗?……”

他们特别难以忘怀的是他们最后表白爱情的那一天。他们已经有好几个月经常会面,实际上,根据他的可以为她赴汤蹈火的言谈和举动,她已经一切都明白了。但是她总不让他倾吐心底里的话,自己也没有向他许下任何诺言。

头天晚上他说服她第二天到他宿舍的院子里来找他,——他在州委党校里学习。她同意来,这就是他的一大胜利:就是说,她在他的同学面前已经不感到怕羞,因为下课后这几个钟点里,院子里总是挤满了学员们。

她来的时候宿舍的院子里都是人。学员们正在院子当中玩打棒游戏,他也在玩。他穿着乌克兰式衬衫,没有束带子,敞着领口,兴高采烈。他跑到她面前问了好,说:“你等一下,我们马上就完……”这时院子里所有的学员都望着他们,后来大家闪开一点,让个地方给她,于是她也来看游戏,但是她只望着他。

她一向总因为他的个子不高而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可是现在她仿佛是第一次看见他的全身,看到他是多么强壮、敏捷和顽皮。最复杂难打的棒子他只要一棍就能把它们打出去。

她觉得,这一切他都是为她做的。他不断地在耍弄对手。

那时列宁大街初次浇上柏油,天气炎热,他们在发软的柏油路上走着,非常幸福。他穿着那件乌克兰式衬衫,但是腰里已经束上带子,披散下来的亚麻色头发是波浪形的。他在她身边走着,不停地说着。走过一个摊子的时候,他买了些干枣,放在纸袋里拿着。枣子是热的,很甜,可是只有她一个人吃,因为他老在说话。她记得最清楚的是在这样美妙的柏油路上竟没有垃圾箱,连枣核都没有地方吐,她只好把枣核含在嘴里,希望等拐到一条较差的街上再吐掉。

突然他住了嘴,用那样的眼光望了望她,把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接着他说:

“我现在就要在大街上当着人家的面吻你!”

那时她身上的那股犟劲发作了,她含着愠意瞟了他一眼,说:

“你敢试一试,我就把枣核都吐到你脸上!”

“多吗?”他非常正经地问。

“有十一二颗!”

“我们跑到公园里去吧?跑步走!……”他喊了一声,不容她思索,一把就抓住她的手。他们就一路上嘻嘻哈哈,旁若无人地朝公园跑去。

“你可记得?……你记得吗,那一夜公园里多么美?……”

现在,在这黑洞洞的地窖里,就像当年在星空下的鲁干斯克公园里一样,卡佳信任地把她的发烫的脸藏在丈夫的有力的令人感到舒服的肩膀、脖子和长满柔须的面颊中间。他们就这样坐到破晓,没有一丝睡意。后来普罗庆柯把妻子紧紧搂了一下,接着把脸移开一点,放松了手。

“该走了,是时候了,我的小燕子,我亲爱的小鸽子!”他说。

但是她仍然不肯把脸从他肩上移开,他们又这样一直坐到外面通明大亮。

普罗庆柯派柯尔聂·季霍诺维奇祖孙俩到米佳金根据地去打听队伍的情况。他花了很多时间向老头说明,应该怎样采取小组行动,怎样由农民、哥萨克和定居在各个村里的复员军人组成新的游击小组。

玛尔法招待他们吃饭的时候,一个老大爷,玛尔法的远亲,终于突破孩子们的警戒线闯进来,正好赶上吃饭。对什么事都感兴趣的普罗庆柯就抓住老大爷问长问短,想了解了解一个普通乡下老头对目前局势的估计。这个老大爷就是给柯舍沃伊和他的亲属赶车的那个饱经沧桑的老头,他的黄骠马到底还是被过路的德国军需官们抢去了,因此他只好回乡去投靠亲戚。老大爷一听就明白,跟他说话的不是个普通人,他就七拉八扯地谈起来:

“你瞧,是这么回事……三个多星期以来一直有他们的军队开过去。开过去的兵力可真大呀!红军现在是不会回来了,不会回来了……战事已经在伏尔加对岸,在古比雪夫附近进行,莫斯科被包围了,列宁格勒被占领了,还有啥好说的呀!

希特勒说,他要用围困法拿下莫斯科。”

“我相信你已经把这些谎话信以为真了!”普罗庆柯眼睛里带着魔鬼般的火星说,“你瞧,老朋友,咱俩个子差不多,你们你的衣服给我一身,我把我的留给你。”

“哦,原来如此!”老大爷一下子全都明白了,用俄语说道,“衣服我马上给你拿来。”

个子矮小的普罗庆柯自己虽然并不老,但是胡子已经留得相当长,他就穿着这个老大爷的衣服,背着背包进了石滩城,闯到玛莎家里。

他乔装打扮在故乡的街道上行走,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

普罗庆柯在这里出生,又在这里工作过多年。许多企业、机关、俱乐部的房屋和住宅都是他亲眼看着——并且大部分是由于他的努力——兴建起来的。比方说,他记得怎样在市苏维埃主席团会议上订出兴建这个小公园的计划,他怎样亲自监督布置和栽种灌木。他本人在故乡的市政建设上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可是在市委还总是有人责怪,说院子和街道不够清洁,这倒也是事实。

现在一部分房屋被炸毁了。在保卫战最激烈的时候,大家都没有注意到,这种破坏使城市变得多么难看。但是问题甚至不在这里:相隔不过几个星期,这个城市已经变得满目荒凉,仿佛新的主人连自己也不相信他们是搬来久居的。街道不洒水,不打扫,小公园里的鲜花都枯萎了,草坪上杂草丛生,纸片和烟蒂旋风似的在浓密的红色尘土里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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