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的声音太胆怯而且说得太迟了。他已经走远了,沿着“木头街”向过道口那面去了。

华丽雅有了未婚夫……这使刘霞很激动。这件事当然不能告诉爸爸。这件事对妈妈也讲不得。“我们家里谁也不认识他!……但是,也许他们还不准备结婚吧?”刘霞安慰看自己,想道。

几个年轻人——两个几乎还像男孩子的青年和两个姑娘——在草原上散步。在这种绝对没有人散步的可怕的时候,为什么会有两个青年和两个姑娘在草原上散步呢?他们散步的时间是在平常日子里的工作时间,地点离城老远。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散步并没有人禁止。

他们是一对一对地散步。一个青年长着微鬈的硬发,赤着脚,动作灵活敏捷,跟他一块的姑娘皮肤晒得黑黑的,打着两条金色的辫子,裸露着的手脚上都覆着柔毛;另外一个青年个子矮小,浅色头发,脸上有雀斑,跟他一起的姑娘样子文静,衣着朴素,眼睛里透出一副聪明样子,她叫安托妮娜·马什谦柯。这两对有时离得老远,有时又聚在一处。他们从早到晚一直在不知疲倦地散步,在耀眼的太阳底下晒得口渴难忍。那个线头发的青年脸上的雀斑被晒得好像多出了两倍。他们每次回到碰头地点的时候手里和衣袋里都带着东西:子弹、手榴弹,有时是一支德国步枪、一支手枪、一支俄罗斯式步枪。这没有什么可以奇怪的,因为他们散步的地方是在上杜望纳雅车站附近,撤退的红军曾在这个地区进行过最后的激战。他们不是把这些武器交给德军卫戍司令部,而是把它们搬到小树林旁边一个隐蔽的地方埋起来。但是没有人看见他们。

有一次,那个带头的、动作敏捷的小伙子找到一个装着炸药的地雷,就当着那个梳两条金色辫子的姑娘的面,用他的灵巧的手指异常精确地取出里面的炸药。

毫无疑问,这一带一定有许多地雷。所以他要教会大家怎样取出地雷里的炸药。将来地雷也会有用处。

梳两条金色辫子的姑娘到黄昏才回家,皮肤晒得很黑,疲倦而又兴奋,——这种情形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刘霞瞅空把她拉到小花园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用低得可怕的声音把未婚夫的事告诉她。

“什么未婚夫?你尽瞎说些什么呀?”华丽雅有点狼狈,生气地说。

一种想法是,这也许是德国人派来的密探,还有一种相反的想法是,布尔什维克地下组织知道华丽雅的活动,所以派人来寻找她。这两种假定很快都被推翻了。虽然华丽雅满脑子都装满冒险小说,像塞满了炸药的地雷那样,她本质上却像她们这一代人一样,是个脚踏实地、实事求是的人。她在脑子里把所有认识的人一个个回想,忽然恍然大悟了。去年春天……戏剧小组在列宁俱乐部举行告别演出,——欢送凡尼亚①·杜尔根尼奇进塞瓦斯托波尔高射炮兵学校。他扮演未婚夫,华丽雅扮演未婚妻……“未婚夫”!……唔,当然是他!

①凡尼亚是伊凡的小名。

凡尼亚·杜尔根尼奇!他平时总是扮演滑稽老头的角色。当然,这里不是莫斯科艺术剧院。凡尼亚说:“我的目的是要让从第一排到末一排的观众都笑得流眼泪。”这一点他是完全做到了。不管他演什么,演《可怜的女人》①也好,演《初次约会》②也好,他总化装成老园丁达尼雷奇的模样。可是凡尼亚是在前线呀,他怎么会来到克拉斯诺顿的呢?他是一个红军中尉。去冬他被派到斯大林格勒去重新学习使用高射炮打坦克的时候,曾到城里来过。

①乌克兰作家卡尔片柯-卡雷(1845—1907)的剧本。

②乌克兰作家瓦西尔钦柯(1878—1932)的剧本。

“你总是这样,妈妈,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不想吃晚饭!”华丽雅说了就跑出去找奥列格去了。

凡尼亚·杜尔根尼奇到克拉斯诺顿了!

一个个子矮小、皮肤白皙的姑娘在一片无垠的土地上跋涉。她已经穿过整个波兰和整个乌克兰,像数不清的人群的砂土中的一颗砂粒,像一颗失散的种籽……她就这样走到五一村,敲着一所小房子的窗。

“如果你看到伊凡卓娃家两姊妹里有一个是白白的,那么这两姊妹就是伊凡尼兴娜家的……”

在前线杳无音信的李丽亚·伊凡尼兴娜回到老家来了。

这个消息,邬丽亚是从玛雅·毕格里万诺娃和莎霞·庞达烈娃那里听到的。李丽亚,善良快活的李丽亚,她们这一伙人的灵魂,她们中间第一个离开家庭和女伴的人,第一个投身到这个可怕的、斗争的世界的人,一去没有音信、已经被埋葬而又复活的人,回来了!

她们三个朋友——纤瘦的、举动像男孩子的莎霞,像茨冈姑娘那样肤色浅黑的玛雅(她的饱满的下唇自尊地撅着,她一向很积极,甚至在德国人统治下也还保持着纠正别人和教育别人的习惯),还有梳着两条有波纹的黑辫子的邬丽亚(她的辫子垂到胸前,贴在德国兵光临过他们家之后几乎是她唯一留下来的那件蓝底白点的家常衣服上),——她们三个朋友就一直奔向住在离学校不远的村中心的伊凡尼兴家。

村里已经一个德国人都没有了,在这里奔跑甚至感到很异样。姑娘们心里充满自由之感,不自觉地变得活泼起来。邬丽亚的黑眼睛开始发亮,脸上露出了快活的、在她是非常难得的顽皮的微笑,而且这个微笑好像立刻在她朋友们的脸上和周围的一切东西上面都得到了反映。

她们刚跑到学校跟前,一扇校门上贴的一幅色彩鲜明的宣传画就投入了她们的眼帘。姑娘们都不约而同地一口气跑上台阶。

宣传画上画着一个德国家庭。一个面带笑容的中年德国人,戴着帽子,围着工作围裙,穿着条子衬衫,打着蝴蝶领结,手里拿着一枝雪茄。一个浅黄头发、也是面带笑容、显得年轻的胖胖的妇人,戴着软帽,穿着粉红色衣服,身边围绕着一群不同年龄的孩子,从两腮鼓鼓的一岁光景的胖小子起,一直到金发蓝眼睛的大姑娘。他们站在一所高瓦顶的农舍的门口,屋顶上有几只大嗉囊的鸽子在嬉戏。这个男子、这个妇人以及所有的孩子,都笑眯眯地迎着一个手提白搪瓷桶向他们走来的姑娘,最小的孩子还伸出了小手。这个姑娘穿着鲜艳的无袖女衫,围着镶花边的白围裙,戴着跟女主人一样的软帽,穿着雅致的红鞋。她生得很丰满,鼻子高高地翘起,面色红润得不自然。她也笑着,露出雪白的大牙。这幅画的远景是晾麦棚、高高的瓦顶上有鸽子嬉戏的畜栏、一角蓝天、一片麦穗累累的麦田和畜栏旁边几头肥大的花母牛。

宣传画的下面用俄文写着:“我在这里找到了安身的地方,也找到了家。”右下角写着:“卡佳”。

在城里驻有德国兵的期间,邬丽亚、玛雅和莎霞相互之间特别接近起来。如果她们哪一家住着德国兵,另外一个朋友的家里却空着,她们甚至就互相借宿。但是在整个这段时间里,她们仿佛根据默契,彼此都不涉及她们生活中最重大最主要的问题——在德国人统治下怎样生活的问题,觉得谈这个问题的时机还不成熟似的。所以现在,她们也只是交换了一下眼色,默默地走下台阶,又同样默默地向伊凡尼兴家走去,彼此望也不望一眼。

两姊妹中的妹妹东妮亚,快活得容光焕发,从小屋里跑出来迎接她们。东妮亚生着大鼻子和一绺绺浓密的深栗色头发,两条长腿还不像少女的腿,但又已经不是小女孩的腿了。

“姑娘们!你们听到消息了吗?天哪!我是多么高兴啊!”

她一开口,眼睛里就泪汪汪的。

满屋子都是姑娘们。其中最引邬丽亚注目的是新近回来的伊凡卓娃姊妹,奥丽雅和妮娜,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看见她们了。

但是李丽亚是怎么啦!她生着浅色的头发和一双非常善良的、快乐的眼睛,一向都像个奶油面包似的,又白、又干净、又软、又圆。现在她站在邬丽亚面前,拱腰驼背,两只胳臂软弱无力地贴着干瘪的身子耷拉着。苍白的小脸上是一层不健康的晒黑的颜色,脸上只有瘦削的大鼻子显得很惹眼,还有那双眼睛看起人来还带着原来的善良的表情……不,也不是原来那样了!

邬丽亚默默地、猛地一下搂住李丽亚,把她的小脸紧压在自己胸口,久久不肯放开。可是等李丽亚抬起脸来望着邬丽亚的时候,脸上并没有露出温柔或是感动的表情。她的善良的眼睛里带着恍惚而疏远的神情,仿佛她的经历使她和童年的朋友疏远了,她们的普通的、日常的感情已经不能引起她的共鸣,不管这些感情是表现得多么真挚和多么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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