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霞抢过李丽亚,拉着她就在房间里旋转起来。
“李丽卡!这真是你吗?……李丽卡,好朋友,我的宝贝!你怎么这么瘦!可是不要紧,不要紧,不要紧,我们会让你吃得胖胖的。你不知道,你来了我们是多么幸福,李丽卡,你是我们的幸福!”莎霞表达感情的方式是率直的、急遽的,她一边说一边拉着李丽亚在房间里旋转。
“你把她放下吧!”玛雅自尊地撅起她的饱满的、任性的下唇,笑着说。她也搂住李丽亚,把她吻了一阵。“讲吧,讲下去吧!”玛雅马上说。
李丽亚在椅子上坐下来,姑娘们都走过来把她团团围在中间。李丽亚就用平静的、低低的声音继续讲下去:
“不错,我们跟男人在一起是不方便,但是我很高兴他们没有把我和我们一营的弟兄们拆散,这使我不单是高兴,简直感到幸福。要知道,撤退的时候我们一路上都是一块走的,不知牺牲了多少人啊……你们知道,姑娘们,看到自己人牺牲、心里总是非常难受。特别是到后来每个连队里只剩下七八个人,每个人的名字你都叫得出来,那时候,每个人都像亲人,有一个牺牲,你心里就像剜掉一块肉……我记得,去年我受了伤,他们把我送进哈尔科夫一所很好的医院,可是我心里老是挂念着:‘唉,我不在,他们在营里不知怎么样了?’我天天给他们写信,他们也都写信给我,有的单独写,也有集体写的,可是我老在想:‘几时才能见面,几时才能见面呢?’后来让我去休假,假满后有可能把我调到另一个部队里,我就去请求司令,结果他把我安插到我们的梯队里……在哈尔科夫,我总是步行,因为有一次乘电车碰到一件事使我非常伤心。我看见,我们还有人互相推搡,互相辱骂,我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他们伤心,——我的眼泪流出来了,像我这样一个军人还要流眼泪,真是不好意思,——我心里突然为这些人感到气愤和遗憾。我心里想:‘要是你们知道,我们前线每天都有人牺牲,不声不响、二话不说地牺牲了;要是你们知道,他们是怎样互相关心,而不是关心自己;要知道,这就是你们的丈夫、父亲和儿子……你们只要想到这一点,你们就不会这样态度粗暴,互相侮辱,你们就会彼此让路,说最亲切的话,如果无意中得罪了什么人,就会安慰他,抚摸他的脑袋……’”
她这样讲的时候用的是平静的、低低的声音,她的眼睛仿佛不是望着她的朋友,而是透过她们眺望着遥远的地方。她们都安静下来,身子倾向她,发亮的眼睛一直盯着她,听着她讲。
“我们在俘虏营就住在露天地里。下雨的时候,我们在雨里直哆嗦;给我们吃的尽是菜皮麸子汤,要不就是土豆皮煮的汤,可是干的是挖路的重活。我们的弟兄们像蜡烛融化那样消瘦下去。日子一天天过去,好多人都死了。我们妇女们,”李丽亚说的是“我们妇女们”,而不是“我们姑娘们”,“我们妇女们总算比男人支持得长久一些。那边有个小伙子,是我们营里的费迦中士,我跟他很好,非常要好。”李丽亚轻声说,“他老是打趣我们妇女,说:‘你们姊妹们身体里有储备。’有一回,要把我们赶到另外一个俘虏营去,他实在支持不住,押送的兵士就把他枪杀了。但是他没有马上就死掉,他还活了一会,我走过的时候他一直望着我,可是我已经不能拥抱他、亲吻他了,因为不然他们也会把我打死……”
李丽亚接着讲述他们怎样被赶到另一个俘虏营里,那个俘虏营里管妇女的是一个名叫葛特鲁德·葛贝希的德国女监工,这个母狼把姑娘们折磨得要死。李丽亚讲述,她们这些妇女商量好,不是自杀,便是干掉葛特鲁德·葛贝希。有一天夜里,她们在树林里干完活回来时骗过了卫兵,埋伏着,等葛特鲁德·葛贝希一出来,就用军大衣蒙住她,把她闷死了。然后,她们几个妇女和姑娘就逃跑了。但是她们不能一同走过整个波兰和乌克兰,只好各奔前程。李丽亚吃尽千辛万苦,只身跋涉几百几千公里,先是波兰人,后来是我们的乌克兰人掩护她,给她吃的。
这一切都出自李丽亚之口,——她以前跟她们大伙一样,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克拉斯诺顿姑娘,一个白白胖胖的善良的小姑娘。很难想象,就是她,闷死了葛特鲁德·葛贝希,后来又靠这双青筋突露的小脚走过德国人占领的波兰和乌克兰全境。这使每个姑娘都想到自己:“要是这一切临到我的头上,我能不能挺得住,我将怎样行动呢?”
她还是以前的李丽亚,但是她已经变了。不能说,她的经历使她变成了硬心肠,她没有在朋友们面前炫耀自己,也没有自高自大。不,她已经备尝生活的辛酸。在某种意义上她待人接物甚至更善良,好像她懂得了人的价值。虽然她肉体上和精神上似乎都有些枯萎,但是人类的这种伟大的善良的光辉却照亮了她的消瘦的脸庞。
姑娘们都又来亲吻李丽亚,每人都想抚摸她或者至少也要触碰她一下。只有年纪比较大的大学生舒拉①·杜勃罗维娜,态度比别人都矜持,她因为玛雅跟李丽亚亲热,已经在妒忌了。
①舒拉是亚历山德拉的小名。
“姑娘们,每个人都是泪汪汪的,这像什么话呢!”莎霞叫起来。“我们来唱一个歌吧!”
她本来要唱《黑黝黝的山岗睡不醒》,但是姑娘们马上嘘她:村里住的人良莠不齐,而且也可能有“警察”偶然走过。她们想挑选一支古老的乌克兰歌谣,东妮亚建议唱《土窑》这支歌。
“这是我们喜欢的歌,好像又没有什么错可挑。”东妮亚羞怯地说。
但是大家觉得,心里本来已经够憋闷的,唱这支《土窑》更会使大家大哭起来。于是五一村的姑娘里面的主要歌手莎霞就唱起了:
晚霞中有一青年,他徘徊在我家门前,那青年呀闭口无言,单把目光向我闪一闪……
大家都跟着唱起来。这支歌里没有什么可以使“警察”听了刺耳的东西。但是姑娘们常在收音机里听到心爱的皮雅特尼茨基合唱团演唱这支歌。正因为她们常常收听到莫斯科广播的这支歌,她们现在仿佛是随着这支歌从五一村到莫斯科去了。
姑娘们从小过惯的那种生活,对她们说来就像云雀生活在田野里那样自然的生活,现在随着这歌声又进入这个房间。
邬丽亚在伊凡卓娃姊妹旁边坐下,但是正唱得高兴的姐姐奥丽雅只是亲热地使劲握住邬丽亚的胳膊,她的眼睛里仿佛燃着蓝色的火焰,使她那容貌不端正的脸甚至变得美丽起来。妮娜带着挑战的神气从两道有力的、弯弯的眉毛下面四面打量着,突然向邬丽亚低下头来,热情地凑着她的耳朵说:
“卡苏克问你好。”
“哪一个卡苏克?”邬丽亚也低声问道。
“奥列格。对我们说来,”妮娜郑重地说,“从现在起,他以后一直就叫卡苏克。”
邬丽亚望着前面,感到困惑。
姑娘们唱着歌,变得活跃起来,脸上也现出了红晕。她们是多么希望能够忘掉——哪怕就在这一刹那——围绕着她们的一切,忘掉德国人、“警察”,忘掉她们要到德国人的职业介绍所去登记,忘掉李丽亚经历的苦难,忘掉她们的母亲已经在家里着急,女儿怎么老不回来!她们是多么希望一切都能像以前一样!她们一支唱完,又唱一支。
“姑娘们,姑娘们!”李丽亚忽然用她的低低的、动人的声音说,“我关在俘虏营里的时候,和后来我夜里赤着脚、挨着饿走过波兰的时候,我不知有多少次想起我们的五一村,想起我们的学校和你们大伙儿,想起我们怎样聚在一块,唱着歌走到草原上去……这到底是为了谁,又是为了什么要把这一切都破坏、踩烂的呢?他们这批家伙在世界上到底还嫌有什么不满足呢?……邬丽亚!”她忽然说,“你念首好诗给我们听吧,记得吗,像从前……”
“念什么呢?”邬丽亚问。
姑娘们七嘴八古地说出邬丽亚喜爱的诗,这些诗她们不止一次听她朗诵过。
“邬丽亚,你就朗诵《恶魔》①吧。”李丽亚说。
①俄国诗人莱蒙托夫(1814—1841)的长诗。
“朗诵《恶魔》的哪一段呢?”
“随你便。”
“让她全部都朗诵吧!”
邬丽亚站起身来,从容地把手臂垂在两旁,既不矜持,也不忸怩,带着不会写诗也不会在舞台上朗诵诗的人们所固有的大方自然的朗诵姿态,用沉着流畅的低沉的声音开始了:
悲戚的恶魔,谪放的精灵,飞翔在罪恶的大地上空,美好的日子的回忆,在他面前纷至沓来……
在那些日子,他渴求智慧,透过永恒不散的云雾,观察散布在太空的,天体的运行;
在那些日子,他这个造物的幸运的长子,还在信仰,还在热爱!……
真是怪事,就像姑娘们唱过的那些歌曲一样,邬丽亚朗诵的诗立时也获得了活生生的、重大的意义。仿佛姑娘们现在注定要过的那种生活与世上创造出来的一切美好事物——不管这些事物的性质和它们是在什么时候创造出来的——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而长诗中对恶魔又像同情、又像谴责的说法,既符合姑娘们的心情,又同样感动她们。
古往今来,人类的一切沉痛的,贫困、操劳和不幸,比起我的哪怕是片刻的无人承认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
邬丽亚朗诵着。而姑娘们也感到,世界上的确是没有人在像她们那样受苦。
这时天使已经展开他的金色的翅膀背起塔玛拉①的罪恶的灵魂,而地狱的精灵却从深渊里向他们升起。
消逝吧,怀疑的阴郁的精灵!
邬丽亚朗诵着,双手平静地垂在身旁。
……考验的日子已经过去;
连同尘世易朽的衣服,罪恶的枷锁也从她身上落下。
你要知道,我们等待她已经很久了!
有些人的一生只是,难以忍受的痛苦,和难以达到的欢乐的一瞬,她的灵魂就是他们中间的一个……
她用惨痛的代价,赎出了自己的一切怀疑……
她曾痛苦过,也曾热爱过——
于是天国为爱情打开了大门!
①塔玛拉是《恶魔》中的女主人公。
李丽亚把她的生着浅色头发的头埋在手里,像孩子般放声大哭起来。姑娘们百感交集,都跑过来安慰她。她们生活在其中的那个可怕的世界又进到屋里来了,仿佛又毒害了她们中间每一个人的灵魂。“)